阅读古典诗词，经常会遇到“绿杨”一词。一般人读到此，常常就模模糊糊地过去了，甚至还有些人以为,“绿杨”就是一种树。要说也是的，生活里不就有白杨吗？著名歌唱家阎维文的《小白杨》，几乎家喻户晓、尽人皆知。“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罗喂。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歌词优美，声音嘹亮，感情真挚，感人至深。
　　 “绿杨”一词，从字面意义上来看，应该就是“绿色的杨树”。模模糊糊的理解，也无不可；即使一般人缺少植物学的常识，将“绿杨”理解成了一种杨树，那也是受了生活的启发，是将诗歌生活化了。因为，说起杨树，最让人首先想到的，就是白杨树。除了阎维文的那首歌曲之外，记得从前的中学教材里，还有一篇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说：“白杨树是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杆，笔直的枝。它的干通常是丈把高，像加过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加过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不旁逸斜出……”
　　 记得小时候，先生赞美的这种白杨树，在我的家乡豫东南一带，也是有的。白杨属于杨柳科植物，据说种类很多。但回想起来，当年在我老家那里，最为常见的，则是一种“毛白杨”。这种树，它体格高大、挺拔，姿态雄伟，叶阔荫浓，生长较快，适应性也很强，是一种优良的绿化树种。在我模模糊糊的印象中，春天里，它有的还结一种豆虫大小的穗状的花絮。当时，好像叫做“杨茹子”。花落满地，到处乱滚，这种“花茹子”是鸡子觅食时的爱物。除了“毛白杨”之外，当时似乎还有一种叫做“大关杨”的。它树身皲裂，沟沟壑壑；叶片较大，好像是一把把小扇子似的。
　　 至今犹记，杨树大多种植在村头或路边，枝叶茂盛，绿意盈盈。远远望去，犹如一片碧海；清风过处，好似万顷波涛。唐人孟浩然的《过故人庄》里，有句“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而老家那一帯，属于大平原。千里沃野，难见一座青山。村村寨寨，四周到处都是绿树。那时的绿树，最多的就是杨树。杨树，一春一夏，葱葱郁郁，给人的整体印象是“青枝碧叶”，生机勃勃。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一个“绿”字。
　　 实话实说，乡村里走出来的孩子，当时比那遛街风还活泼得多。蹦蹦跳跳，爬高上低，绿杨树上，不是扑蝉，便是折下青翠的枝叶去喂羊。想想当年，爬到高高的白杨树上，风吹叶动，蝉鸣声声，满心的紧张，也化作了无边的宁静。碧枝青叶，翩然落地，羊叫咩咩，亲热无比。自己却寻得一片茅草，抽出数根毛尖来，边嚼、边吐、边拔。有时，与伙伴同时看到一根，紧跑几步，往往是头碰头、脚挨脚。抢得的、未抢得的，同时看看远处，高高的绿杨梢上，哗哗作响。阳光一照，好似一条流淌的河，泛着银色的光芒。或许这就是诗意！可顽皮的孩子只想着玩，谁会讲什么诗意不诗意？岁月沧桑，即便是生活里充满诗意，一切的一切，也都被物质化了。只有时光，才能把它轻轻地捡起。
　　 忘不了那一个个熟悉的场景，忘不了那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河湾里，几株杨树，并肩而立，英姿飒爽。有人说，它们像哨兵；有人说，它们就是杨树。不息的清水河，昼夜流淌，就从它们的脚下悄悄地走过，像是在唱着一支永远也不知疲倦的歌。夕阳落山，绿杨似乎沐浴在一片静寂的苍茫之中。可正在这个时候，田埂上走近来一群孩子。他们放下肩膀上的草篮子，卷起了裤腿，赤着脚丫子，鞋子就放在了绿杨树下。蔚蓝的天空，有鸟儿盘旋地飞过，几个光着脑袋的小家伙，悄悄地潜入水中。可一不小心，只听“噗噗嗵嗵”，惊动了草棵里的青蛙，一个漂亮的弹跳，好像十米高台的最后一决，那弧形的动作，优美极了！鱼儿还在树荫里游着，根本还未弄清怎么回事，掉头就跑；胆子大的，不要命的，竟然追逐起那跳动的浪花。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这一切，绿杨始终都在场。它们似乎一直在陪河风说话，也顾不得身旁的喧嚣与热闹。绿叶摇动，殷殷诗意，化作了一阵又一阵朗朗的笑声。
　　 早年读书的时候，我就喜爱背诵古典诗词。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便是受爷爷的影响。爷爷从前是位私塾先生，应该说，有一肚子学问。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只好让我背诵古诗词。爷爷是个瓜匠，他经常把别人吃过的瓜子收集起来。冬天夜长，我背诗的时候，爷爷在一边给我嗑瓜子。我背上一首或两首，爷爷嗑成了一堆，便当作奖励，一下子让我吃掉。时间长了，背得多了，慢慢地我便觉得古诗词很是神秘，隐隐约约中，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现在想起来，当时还是生吞活剥的居多。很多时候，背是背了，可“诗意”理解得却很少。等年龄大了，经历了岁月风霜的浸染，要学着理解诗的意义的时候，我却发现，“诗意”并不仅仅是诗句本身的含意；“诗意”的背后，往往还有一种韵味和情趣在。这种韵味和情趣，我以为才是真正的“诗意”。
　　 据百度百科里解释，“诗意”是诗人用艺术的方式，对现实或想象的描述，属于自我感受的表达，它常常给人以美妙的意境和强烈的抒情意味。我觉得这种解释，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它也不够全面。我觉得，诗意还应该包括对生活的态度和理解。读一首诗，最好要读到诗的背面去。诗里说的，只是冰山一角，很大的部分需要生活的加入，需要事实背景。这一切，最重要的，应该还是人的天智。天智是不能迷惑的，也是很难迷惑的。
　　 “绿杨”是古诗词里一个极为常见的意象。它最早出自何人，现在已很难考证。不过，大诗人李白的那句“白玉一杯酒，绿杨三月时”，是出自他的《赠钱征君少阳》。这首诗是诗人晚年的作品，“征君”是曾被朝廷征聘，而不肯受职的隐士。我觉得诗中的“白玉”，应该就是“酒”，而非酒杯也。“酒”如琥珀，琥珀就是玉。诗人把酒比作“玉”，是强调了“酒”的成色。李白写“酒”，通常为“清酒”，《行路难》中便有“金樽清酒斗十千”的说法。“金樽”是不是“金樽”且不说，这“十千”便是“万”，很明显是一种夸张。诗人的名篇《将进酒》，虽然没有直接写“清酒”，而是用了“美酒”一词。古人形容“美酒”，常以“琼浆”喻之。琼浆为液态，然而，其质地和色彩，恰如“白玉”。“白玉”就应为“酒”的代称。
　　 “白玉一杯酒”，明显是写“赠别”的。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里》那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相信大家都很熟悉。“一杯酒”，或许是最后的“一杯”。但不见其少，所有的离愁、感伤和祝愿，就都在“这杯酒”里了。当然，李白诗中的“一杯酒”，应该说是指那次送别，并不是指具体的哪一杯。“绿杨三月时”，“三月”属于阳春，正是万物蓬勃生长之际。绿杨婆娑，既是说时间，同时也给读者描绘了一幅送别的场面。想象大诗人的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三月的“烟花”，也就是柳絮。柳絮飘飘，如烟似雾。再说古诗中“杨柳”不分，写“杨”正是写“柳”。而“柳”者，留也，咏柳本身，便具有明显的“赠别”之意。诗人李白的这句诗，就是以“美酒”和“绿杨”，来烘托离别时的环境，来反衬诗人内心的黯然与悲伤的。
　　 关于“绿杨”，我们不妨再来看看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该诗的结尾一句“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其中的“湖”便是“钱塘湖”，也就是西湖；“白沙堤”应该就是白堤。相传，白堤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所筑。因此，又称“白公堤”。由于它正处在断桥和孤山之间，也叫作“断桥堤”。“绿杨”就生长在这湖水东岸的堤坝上。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堤坝上一般常栽些杨柳。柳枝轻柔，低垂飘扬，很能给人以无限的美感。
　　 无论从风景的角度，还是西湖传说的内容来看，这“绿杨”就应该是垂柳。柳树，返青较早，“绿杨”已经成荫，这也正好符合诗中所描写的“几处早莺争暖树”的情景。乱花迷眼，浅草青青，莺歌燕舞，湖水清澈而幽静。诗人漫步于湖岸，眼见得为官一任、用白色砂砾筑起的堤坝，俨然已成。杨柳低垂，行人如织，那心中的自豪与快乐，自是难以抑止。“最爱”一词、“行不足”三字，该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和温婉的诗意啊！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这是宋代词人宋祁的《玉楼春》里的名句。因为“红杏”一句中的“闹”字用得好，表达了无限的春意，宋祁便得了个“红杏尚书”的雅号。诗人因“红杏”而出了名，作为“红杏”衬托的“绿杨”，也自然在诗坛上“混”了个面熟。面熟归面熟，可人们对其还不能说理解或深知。反复读之，我觉得这“绿杨”句，也可参照“红杏”句来理解。“红杏枝头春意闹”，枝头的“春意”，首先应该是指，那枝头盛开的粉红色的杏花。杏花绽放，鲜艳夺目，那粉里透红、红里透白的色彩，格外地惹人喜爱。显而易见，也会招来蝶飞蜂舞，分享这杏花的甜蜜与烂漫。春光潋滟，花开朵朵，蝶飞蜂舞，不用多想，该是一个多么热闹的场面啊！
　　 “绿杨烟外”，一个“外”字，便体现出了诗人观察的角度，由近到远，由里到外。这里的“绿杨”，虽然不必直接理解成“绿柳”，但一定是杨柳共舞，绿意婆娑。在古诗中，绿杨垂柳，随处可见。有人不禁要问，这“烟”从何来？通观诗句，除了“晓”也就是早晨有薄雾之外，我以为最主要的，还是杨柳的绿意。我们不是常说“柳如烟”吗？杨柳，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远看就如一带青烟。话说了这么多，我想要说的是，“绿杨烟外”其实就是“绿杨”。“绿杨如烟”，远远地望去，杨柳真的就好像裹着一层烟雾似的。
　　 “晓寒轻”三字，猛地一看，似乎在说，春天的早晨，寒意轻薄，给人的是一种“清爽”的感觉。但仔细想想，这“晓寒轻”三字，应该是说“绿杨”之色彩的。所谓的“寒轻”，就是说早春的杨柳叶是青翠的，还不是那种“深青”或“暗绿”的苍老之色。“绿杨烟外”恰好照应了“红杏枝头”，“晓寒轻”正对着的就是“春意闹”。绿杨之“绿”和红杏之“红”，分别是指“杨柳色”与“杏花的色彩”，而决不是两种什么独特的树。“寒轻”和“闹”，一静一动，却都给人一种春意盎然的勃勃生机。内涵丰富，诗意充盈，成为名句，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诗本源于生活。它是对生活的高度概括和提炼，是诗人思想情感的浓缩和载体。诗源于生活，但又不是生活的实录。只有渗入了诗人情感的物象，才能成为诗歌艺术的“意象”。如果说，这诗中的“红杏”，含有喧闹般的浓烈的热情和春意，那么，“绿杨”烟里，必定有着诗人的绵绵情意和不尽的韵味。
　　 “绿杨”是古典诗歌里的，一个极为常见而又重要的意象。它不像白杨、黑杨或青杨等，只是杨树的一个种类。这里的“绿”只是一种色彩，“绿杨”也只是一个诗化了的“符号”。“绿杨”中的“杨”，在很多的时候，却是“柳”；甚至阅读古诗词，就可以直接把“绿杨”看作是“绿柳”。总之，无论是“绿杨”，还是“绿柳”，它们都是古代文化里的一个意象符号。我们读诗，除了要理解诗歌本身的意义外，还真的要懂得生活中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