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阴历年的春节已过多日了，一天傍晚时分，时而刮着风，天上虽然有月亮，有着云彩，但天色有些半阴半明。这时在武乡县北上合村的街道上行人很少，都被冻得呆在家里，不愿出来了。
　　 坐落在村中地名“河坡儿”的一戶姓梁的农家窑洞里，素油灯却一直亮着，虽然光度很微弱。女人高焕莲对男人梁二成说：“把灯拨亮些，人家来了黑灯瞎火的。”梁二成听了，添了些油，把捻子拨了一下，灯光很快就亮起来。
　　 是谁要到他们家来？时间不长，就听到了脚步声渐渐而近……
　　 “来了，来了！”焕莲的男人说。
　　 高焕莲说：“你快出去看看，如果不是，要是……”她没有说下去，梁二成很理解她的意思，如果是坏人，或者……他心里有数。刚开大门，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村妇救会主席李爱莲，她说：“孩子抱来了，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高焕莲的男人说。
　　 李爱莲一挥手，三个八路军就在她身后出现了，很快，他们就同时进到屋里。
　　 这三个八路军，二男一女，除班长外，一个是彦涵，一个是女的，她就是彦涵的妻子白炎抱看孩子。高焕莲接过孩子放在热坑上，大家都坐下来了。李爱莲在他们间作着见面介绍，这样，互相之间在短暂间就认识了。
　　 彦涵和白炎是一对年轻夫妇，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们先后奔赴抗日革命圣地延安，以满腔的热血，投身于民族解放事业。1939年又从延安来到了抗日的主战场——太行山，在这里他们才相互认识了。之后，便相互爱恋。艰苦的战争环境，工作和工作地点随时在转换调动，二人分多聚少，彼此十分思念。后来，在杨尚昆的夫人、前总艺校校长李伯钊和太行剧团团长赵子岳的帮助下，1940年在武乡县下北漳村举行了革命婚礼。婚后，彦涵的工作更加繁忙，要筹建木刻厂和艺校图书館，又到国统区重庆买书，路上不仅艰难而且非常危险，白炎惦念得常常夜不能眠。这时白炎炎已经怀孕，呕吐厌食，人也消痩许多……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白炎多么希望她在生孩子的时候，彦涵能在自已的身边，生孩子对女人说来也和上战场一样生命攸关。有他在，就好象在壮胆和加油。可是她没把他等回来，孩子就出生了，万幸的是不是难产，一阵哇哇的叫声，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就降临到这个世界。
　　 不久，彦涵回来了，当大家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就疯也似地跑到白炎的住处，路上还摔了一跤。直到扑到白炎和孩子的床边时，他说：“请你原谅我吧，我没有能赶回来陪伴你，实在对不起！”白炎笑着说：“别说这些了，快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白炎谅解了彦涵。彦涵在儿子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来想了半天说：“我看……我看就叫白桦吧！”此时，正是百团大战的激战阶段，彦涵的木刻作品也纷纷问世，如《奇袭阳明堡机场》、《纷纷建立根据地》、《攻克井陉煤矿》等二十多幅木刻汇成一册《八路军华北抗战》，这些作品扱大地鼓舞了八路军将士的抗战的英勇精神，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但是，斗争越来越残醅，要在工作和战斗中抚养孩子是十分困难的，在这种情况下，彦涵夫妇商量要把孩子在当地找一个奶妈寄养。于是，通过抗日政府和地下党组织的帮助下，很快就找到了归属。由北上合村妇救会主席李爱莲牵头，要寄养在本村的高焕莲家中。因为高焕莲为人品质好，和李爱莲相处的人也不错，找她放心又可靠。说好以后，很快就送来了。双方认识后，又谈了相关的一些情况，彦涵夫妇就离开了北上合，在夜色中的掩护下，赶回了下北漳村——他们的驻地。
　　 小白桦在高焕莲家住下来了，为了避免一些情况，给孩子换了姓名，因为高焕莲已有几个孩子，排行下来叫梁四儿。开始孩子们不合群，几天后就溶合为一体了，吃在一起，玩在一起，不分你我了。焕莲看着，心里十分高兴。
　　 这时候她想起一件事，她小的时候常生病，老大了也没起一个正式名字，毌亲带着她到寺院里烧香，老和尚想了半天，给她起了焕莲这个名字，佛家对莲情有独尊，莲洁白无私，入坭而不染，莲子是佛家的吉祥物，告诉她日后要慈善为怀，多做善事。从此以后，她就记住了老和尚的话，见了讨饭的、落难人就尽力周济帮助。
　　 就在代养小白桦前几天夜里，观世音老毌给她托了一梦，送她一串莲子佛珠，醒来原是一场梦，她在想：“莲……子，莲……子，是不是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梦倒也挺灵的，想不到很快就会遇到这件事。现在一想，这就是缘份？我是莲，他是子，这不就应验了！
　　 高焕莲挺爱这孩子的，但是事情和她想的不一样，她的婆婆十分反对这件事情，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跟她商量，高焕莲知道婆婆的为人，就是和她商量她也不会同意的。那个时候，是婆婆虐媳妇的时代，为此婆婆非常脑火，开始是扳着脸，后来就天天小骂，再后来就是大骂说：“咱家的孩还作务不了，还给野侉子养孩子，气死老娘了！”高焕莲不是忍得住，是怕传出去发生问题，才找妇救会主席李爱莲来说和一下婆婆。这么一来，婆婆才不骂了，但内心里还是心存不满，有时挑唆孩子们之间发生一些矛盾，这使高焕莲哭笑不得……
　　 那个时候，老百姓的生活不是很好，每到四五月间，就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她家是穷人家，当然也面临这种情况，存粮没有了，小麦没成熟，夏粮接不上。就是当时农村中所说的糠菜半年粮，在粮食中掺上糠和野菜来填充肚子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高焕莲总是让孩子吃饱，但是她渐渐地发现小白桦由于营养不足，有些痩了，心里实在过意不下去。这怎么办呢？她想给孩子补些营养，吃点儿鸡蛋也行。可一想老母鸡早就不下蛋了，于是她用老母鸡去跟邻居换了一只年轻的下蛋鸡，又给人家补了钱，才把鸡抱回家里来。这只鸡很顺运，刚抱回来就下蛋，小白桦在奶妈家里第一次吃到了鸡蛋，笑的脸上就象开了花似的，在屋里跳着走。
　　 好在她的孩子们没在家，如果发现了，这一个鸡蛋还不知道会争的打起架来。以后，她总是把她家的孩子支出去，才给小白桦煮鸡蛋吃，同时告诉他不要告诉哥哥们，但他后来还是说漏了嘴，这下把高焕莲难住了，她灵机一动说：“这是人家爹妈送来的，咱家里的鸡就不下蛋，等下上了，妈妈也煮给你们吃。”这样才把孩子们应付过去。
　　 小白桦的身体不是很好，当然也免不了要生病，有一次发烧的厉害，她想把这个情况告诉小白桦的父毌，当时农村缺医少药，从部队叫一个军医来，但一打听，他们随部队外出，高焕莲的丈夫梁二成只好空返回来。于是便采用民间土方法刮疗，相当于现在的刮痧疗法，然后熬柴胡、黄芩、杏仁、甘草祛风清热，这样才得以缓解，她才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她冥冥之中就认为这孩子就是她生的，农村有一个说法，吃谁家饭孩子长着长着就这家人的相貌相似了，粗看那小嘴小眼就跟她的儿子一样了，生人真的还分辯不出来。
　　 1943年中央命令艺校撤回延安，彦涵在延安几年中創作大量的木刻作品，同时夫妇二人对留在敌后的儿子经常思念，夜里常做恶梦，而且与日俱增。现在是一个孩子两个毌亲，各别千里，那一头牵着，这一头连着，但互无信息，这就是战争残酷的现实。就在这一年，八路军转在外线作战，敌人大肆向我根据地进攻，占据了武乡段村和武乡东部重镇蟠龙，实行了烧光、抢光、杀光的残酷的三光政策，根据地的人民陷入了腥风血雨之中，天天有人死，村村有哭声，日伪汉奸勾结，根据地的人民在经受着血与火的严峻考验……
　　 北上合村距蟠龙鎮仅有2公里，就在敌人的眼皮之下，他们三天两日出来扫荡，抢粮食，拿东西，拉牲口，杀人，放火烧房子。高焕莲常常带着孩子们东躲西藏，不是跑在山沟里，就是和逃难窑洞里，有时一天连一顿饭也吃不上。她无论到那里，都紧紧地抱着小白桦，一分钟也不让他离开身边。
　　 六月一天，从蟠龙出发的敌人过了蟠洪河，又向东边过来，一方面是剿抄地方武装大队和村民兵，另一方面是遗留的八路军伤病员和家属。上几次是大摇大摆过来，这一次是悄悄地摸过来，当放哨的民兵发现了，他们已经来到村边，来不及回去报告，便举枪鸣示。村里的人们乱成一窝蜂，有的往东，有的往西，大多数人往炉凹沟跑。高焕莲一家被冲乱了，一家分成几遛儿，她的丈夫和她的公公、婆婆、二弟，还有叔别一家跑在一块儿，高焕莲抱着白桦，还有来庆是在一块儿，由于行动不便，跑到了老虎埆沟，那里有个窑洞，便钻了进去。
　　 敌人进村抓了一些老弱病残，但却不死心，这么大的村就这么几个人？敌人压根儿不会相信，因为汉奸告密，还有畄下来的八路军地方工作人员、家属子女、民兵、共产党什么的，接着便分散开来进行大面积拉网式的捜山。在那一边，高焕莲的丈夫家里人在往窑洞跑的路上，被敌人机关枪扫射，她的公公、丈夫梁二成、她的叔叔、她的二儿子，都应声倒在血泊中。血在山坡上染红了一大片土地。她的婆婆钻进草丛里，得以免幸，但她亲眼目睹了家里亲人们的残状，虽然悲痛万分，但只好咬着牙，把仇恨记在了心里！
　　 再说老虎埆沟高焕莲的这一边，山洞里已躲进了不少人，都是些妇女儿童，大人们捂着孩子们的嘴，深怕发出哭声，把敌人引来。只以为能够躲过去了，敌人不会到这里来。但是，他们不会放过每一个角落。一伙日本鬼子、伪军还是摸向这里来了，最前头的是一个汉奸，一边走，一边吆喝着：“皇军友善啦，出来吧，谁能说出八路军、民兵、共产党、村干部，皇军将大大地有赏，知道不说，统统地杀头！”在山洞里的人们屏住呼吸，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有个伪军说，咱们走吧。那个汉奸说：“有这么多新脚印子，我就不相信这个洞里没有人？”
　　 汉奸的话，在山洞里的人几乎都听到了，人们的心里害怕地打着颤，高焕莲在人群中紧紧地抱着孩子，不能说她没有害怕，但她的内心开始刚強起来：“我要用生命保护这个孩子！而且要镇定，要从容，不能慌手乱脚。”
　　 很快敌人就来到了洞口，因为这个洞是人工打的，不是很深，从洞口一眼就看到了里面有人。汉奸对日本小队长说：“太君，里面大大地有人。”日本小队长：“八格亚噜”，说罢“哼”了一声，用手一挥，要伪军进去把人们都赶出来。
　　 大家出来了，高焕莲站在人们中间，谁都不说话，等待着她们的是什么？
　　 汉奸问：“你们是北上合村的人吗？”
　　 大家没有回答。
　　 “不回答，没要紧，只要你们说出村里有没有八路军、村干部、民兵在那里，我在皇军面前说一声，我就会放了你们。”汉奸说。大家说：“我们不认识八路军，村干部，民兵不知道。”
　　 汉奸笶了，他走在这些妇女面前一个个地打量起来，最后盯住了高焕莲和她怀中抱着的孩子：“这是你的孩子吗？”
　　 高焕莲说：“是我的孩子！”
　　 “据听说有个八路军的孩子就养在你们村里，我看这个孩子就是！”汉奸一口咬定了，抢过来就要摔死。高焕莲拼死地抱着白桦，大声说：“这是我的孩子！”又把她的三儿子来庆推到前面：“你看看他俩一样不一样？”一方面是以假乱真，另一方面是必要时让自已的儿子代替白桦，确实从相貌来看，他俩就真的一样。高焕莲用她仇恨的眼睛直逼汉奸，她要作拼死一决。汉奸害怕了，慌忙告日本小队长：“这是她的孩子。”敌人放过了她母子仨个。这个时候，在她们不远的地方响起了急烈的枪声，武东二区武装大队和敌人交上火了，这一股敌人仓慌地离开了。
　　 这一次敌人扫荡，村里死了几十个人，高焕莲一家就死了公公、丈夫、叔叔，她的全家人沉浸在无限痛苦和仇恨之中。这血泪斑斑的惨状，使一向反对高焕莲、不同意她代养八路孩子的婆婆，她开始站在了高焕莲的一边，不但改善了婆媳关系，而且对高焕莲在各方面积扱支持，对抗日方面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敌占蟠龙八个月之后，我华北八路主力要攻克太原，日冠首尾不顾，武乡县城解放，蟠龙的敌人龟缩离开了。
　　 抗战胜利时，在一二九师旅长陈锡联和政治部副主任黄镇的帮助下，彦涵、白炎终于找回了留在武乡县北上合村的儿子。在高焕莲家里，夫妻二人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子，几年不见孩子长高了，小白桦正和高焕莲家的孩子玩的热乎，用玉茭杆做的一枝枪，在院子里走着，他说他当小八路，要冲锋打日本鬼子！
　　 一见来人，他怔住了，躲在高焕莲身后。高焕莲对小白桦说：“你不是天天让我给你讲那一对八路军的故事吗？就是他们，他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毌，我是你的奶妈。”白桦揺了摇头：“不，我不认识他们，你是我的亲妈！”彦涵夫妇不给孩子难为情，他们很理解这一切，对孩子说：“他是你的亲妈，我也是你的亲妈，都是亲妈，好吗！”听到这里，白桦笑了。这时两家人把白桦围在中间，笶淌着无比激动喜悦的泪花……
　　 高焕莲用武乡特有风味的农家饭招待了彦涵夫妇，双方述说着相聚别离，特别是关于小白桦的话题，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两家人要分别的时候了。彦涵夫妇实在感谢高焕莲一家，由于那时部队还实行没有工薪，把唯一攒下来的津贴送给高焕莲，作为一种补偿，高焕莲拒绝了，她说：“共产党，八路军为了我们老百姓，流血抗战，根据地人民还感谢不过来，咱们更是一家人，你收起来吧，我们心领了！”
　　 彦涵夫妇要走了，高焕莲一家把他们送出了村外，虽然有些难舍难分，但全国还没有解放，国内解放战争才刚刚开始，他们还要到前方前线去，在此握手告别，高焕莲一家目送他们消失在山坡拐弯处，直到看不到了身影才往回返。
　　 1947年在土改运动中，彦涵任河北省获鹿县大河村工作组长，1949年，平津战役胜利，北平和平解放，彦涵身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佩戴北平军事管制委员会徵章开进了北平城。
　　 全国解放以后，彦涵任中央美院教授，中央美院副校长。正是事业如中天的时候，1957年，一场政治灾难降临，把他打成右派，直至后来开除党籍，降职降薪，一系列厄运接踵而来。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革又到来，灾难又一次降临，彦涵被关进了牛棚，多次揪斗，几乎迫害致死。
　　 这些高焕莲一家几十年来是不知道的：1960年高焕莲身患重病，她还叨唸着这事儿，她完全不知道身在牢笼里彦涵生不如死，失去了人生的自由，他们一家也东逃西散，每愈况下。直到文革结朿后，蒙受了21年的冤屈才得以彻底昭雪。
　　 2011年彦涵在生命垂危时，吩咐家人无论如何要回太行山老区，看望访问高焕莲一家。2012年他的长子白桦身体不好，二小子千里迢迢地来到了太行山，在太行八路军纪念館同志们的帮助下，找到了武乡县北上合村，看到的只是高焕莲家的后人，而那个英勇的妈妈，见到的只有她的坟头了。
　　 在山坡上坟头上，彦涵的儿子传达了父亲的遗言，默默地站了许久。
　　 这是一块英雄和先烈用血染红的土地，八路军的故乡，他的父母生活战斗的地方，此刻情切万千，热泪一阵流淌下来。革命事业不容易，也永远不能忘记老区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