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地之殇(光影·散文)
一
2015年的厄尔尼诺事件造成全球气候异常,南涝北旱、高温持续、灾难频发。一年后的今天,北方的旱情依然严峻,部分城市的生活饮用水已开始报警。
土地和土地上的庄稼,也处在干旱的煎熬之中。
乡间小路上,一个个深陷的黄土窝,犹如一个个无底的漩涡,风一过,卷起一片沙尘,漫天飞扬。砂砾被炙热的太阳燎得烫人,隔着厚厚的胶质鞋底,像一块烧红的火炭,把疼痛烙进心里。
土地上的那片庄稼,已至“谷雨”,高度却未没膝。土地悲凉地低下它的头颅,用滚烫的舌头舔舐着怀抱里的孩子。尽管无济于事。
毒日蚕食着麦地。麦秸秆缺乏足够强的坚挺度,叶片蜷缩着,泛起惨淡的老绿色。扯几片捻在手尖,也碾不出一点汁液。
庄稼是土地的孩子,它也是农民的孩子啊!
捧在手里,我感到她的无力和求生的挣扎。又仿佛看见她冲着我笑!那笑里,流露着对生命的渴求和顽强。明亮的眸子在阳光下,散发着本能的求生欲望!她张着小嘴巴,左寻右觅,像个怀抱里嗷嗷待哺的婴儿。
我解开衣襟,揽她入怀,却挤不出一滴奶水来喂养她。她哭了,干瘪的身体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烈日下,那渐渐萎靡的眼神,渐渐萎缩的身体,令人心疼,绝望!
如果你不是一个农民,如果你没有真正扎根农村生活过,你又怎能深切地感受到,作为一个农民,面对土地的无助所衍生出的痛楚?!
那是血与泪交融的苦痛,那是面对苦难最揪心的悲凉!
不远方,那条如盘龙般的高速路上车水马龙,一辆接一辆满载的大油罐车,咆哮着轰鸣着,疾驰而过。像一枚枚飞驰的导弹。我嗅到了空气中浓烈刺鼻的化学合成物的味道。数公里外,就是成片的化工区。那些化工厂的盘踞地原本是一汪汪清澈见底的盐池,在那一汪汪盐水底下,是一层层发着光亮的晶莹剔透的大颗粒晶状体。仅仅几年时间,盐池填平,化工厂林立丛生。从那些高耸入云的烟囱里,滚滚浓烟不断涌出,这些烟灰里夹杂的污染物质,顺风势而下,不知又会飘落在哪里的土地、哪些花花草草、哪些郁郁葱葱的庄稼地上。那些阳光下脉络清晰的墨绿色叶片、那些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藤蔓、那些顶花带刺挂着晶莹露珠的小瓜杻儿、那些展露着对生命无限渴望的生物,很可能因这从天而降的灾难而蜷缩,枯萎,脱落,死去。
沟底那滩混黄的浅水,风吹过,泛着波纹,没有鱼儿嬉戏,没有蝌蚪衍生,沿边散布着泛黄腐臭的浮萍。这是一滩没有生命的死水。
有人在用沟底这点咸水给干涸的土地“饮鸩止渴”,像哄骗着饥渴的孩子喝下毒药。
以前,沟里的水是清凉的,是甘甜的。那时候沟里有捞不尽的小鱼小虾,河水一解冻,就有人在河沟里捞鱼摸虾。不知何时起,河里、沟里的水掺进了黑乎乎臭哄哄的污水。那水是从临县流过来的,是不知名的化工厂排污的废水。
“臭水”来了,花背黑蚊子就跟着多了起来。阴天的时候,那些黑蚊子会成群成群地追着你,黑压压,一片一片。
后来,排放臭水的工厂被举报整改,再流过来的水,不再那么黑那么臭了。然而,河里沟里的鱼虾却越来越少。就算有,也没人敢捞上来吃了。
两年的干旱,沟底那令人厌恶的臭水也被抽干了。
这个春天,土地一直在念叨着一个字:渴!
所幸,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里,雨来了。
雨啊,你终于来了!
我看到,那一道道干涸的裂缝“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渗着水;我听到,在唰唰唰的雨声里,有麦苗很努力很努力地吮吸。这是一场救命的雨啊!
雨后,麦子就攒足了劲头,开始抽穗。各种野菜应着这雨,破土而出。田野四处弥漫着花粉甘甜的味道。静心聆听,还有植物拔节蹿高的声响呢。萎靡的腰身挺直了,蜷缩的臂膀伸开了,一粒粒翠绿饱满的颗粒,令瘦弱的身体丰满起来。沉甸甸的,希望的麦穗。
土地是庄稼人的命。雨后,空寂的田野就热闹起来。那些闲置的田地,适时春播。沟边地沿,铲去杂草,种瓜点豆。生了锈的锄头被土壤亲吻得闪着自豪的光亮,每一寸土地,都渗下农人带着咸味的汗水。夕阳的余辉,拉长了劳作的身影,在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那是一道无可比拟的风景。
不知何时,细心的农人发觉了庄稼地里的异常——一棵棵原本翠绿的麦秸秆,渐渐萎缩变黄,变白,枯死,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先是一棵两棵,继而十棵八棵,再而成片成片,毫无征兆毫无防备地枯死。
拿捏着干瘪的生命,唉声叹气的声音多了起来。就连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民都不明白,庄稼地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请来的专家有模有样地在“得病”的土地上一阵忙碌,采样,化验,最后给了这样一个结论:干旱、虫害、病菌、土质的变化,多种原因造成,暂时没有特别有效的解决办法。
这都是到了嘴边的口粮啊!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棵棵、一片片的麦子,枯萎,死去。
风摇曳着那副空空的皮囊。暮秋的凄凉,在这个初夏,早早地来临了。
我分明看见,那即将临盆的胎儿,被硬生生掐断了给养的脐带,那原本可以足月生产的胎儿,在求生的欲望里挣扎呐喊!一阵阵痉挛和挣扎过后,它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停止了挣扎,停止了呼吸……
该拿什么来拯救你啊,我的土地!
其实,土地早已失去了原本属于它的快乐。除草剂、杀虫剂泛滥的今天,它的负荷实在太沉重了!
我们已实现了祖祖辈辈的祈愿,实现了庄稼地里“只长苗不长草”的梦想。可是,你又能否看见,土地在无声地流着泪?
田间的条条小径,已在各种不知名的荒草丛中陨没,像一处人烟罕至的山谷,满目荒凉。还好,还有地里那些庄稼了以慰藉土地的殇痛。还记得多年前,这些小径是不长草的,因为它是长不起来的,日日有下地干活的农人踏过,日日有载满青草的牛车碾过。庄稼地里是种主要农作物的,那些沟边地沿被镰刀被锄头修理得整整齐齐,杂草不生,花生、高粱、豆角、辣椒、甜瓜、葫芦、南瓜……杂草腾出来的地方才是这些蔬菜瓜果安家的最好去处。
那些每日必经的条条小径,自然是平坦且干净的。
随着经济利益的偏重,土地渐渐薄凉起来。放眼望去,空旷的田野上没有几个在地里忙碌的人。一块地,一年浇几遍水,打几次药,施两次肥,联合收割机一次性收粮进仓。田野寂寞下来。小径也就荒芜了。现代农民的生活意识早已融入城市主流,再不会有几个人,为了那些闲置的地沿沟边,拿起锄头把杂草除掉。甚至,有的庄稼地也撂荒了,长满了一簇簇人高的荒蒿。缺乏水源的土地,已被它的主人抛弃。
是啊,一块打不出粮食的土地,有谁会在乎?辛辛苦苦播种施肥、喷药除草,一锄一镐在土里刨食的农民,风吹日晒汗流浃背,脸晒爆了皮,手掌磨起了血泡,一年下来,却不如别人在工厂一个月的价值高!
谁还在乎这些土地?
不长庄稼的土地,是没有生命和价值的。一个真正的农民,不会让他的土地荒芜。
在农民心里,对于土地的要求其实很低很低,只要当年的收入没有血本无归,只要地里收获的价值比投入的成本高出一点点,没让这一年白忙,就够了。土地的价值,在农民的眼里,其实就是多出一袋肥钱,多出一家人吃饭的口粮。仅仅如此。
只是,在现代化生活水平的高水准下,这一袋肥钱、这一家人的口粮,却比不上酒店一桌菜钱。
没人在乎了,土地便只能长草。
村外,又一条高速路在紧张地施工中。挖掘机和运土车不停地吼叫着、奔驰着。几声轰鸣,土地就开膛破肚了。沙土被狂风席卷,狼烟四起。曾经硕果累累的土地,被一铲铲地挖掉,装进运土车载到高速路基上,再搅进石灰被压路机数次碾压过后,它们就换了一个身份,它们的身体里再也不需要萌生对一粒种子的渴望。它们孕育种子的基因已被彻底扼杀了。
挖掘机在深坑里肆虐着展开长臂,土地便一层层断裂,犹如断层的岩石,挥发着新鲜且血腥的气味。沉寂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土地,倾倒在刺目的铲头里,赤裸裸暴晒在毒日之下。
老农民古铜色的面庞上,肃穆凝重。一捧沙土,穿越颤栗的指缝,缓缓流进那个深坑,没有一丝声响。旷野里响起一声沉重地叹息。他心疼,心疼这些被蹂躏的土地。这是祖辈们当年流血流汗拼了性命守护的土地啊!
他疑惑了。他真的不懂,这个时代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二
几年前就有传闻,这片区域大大小小的村落,均实现农村城镇化改革。后来经济不景气,改革方案也就搁浅下来。日前,农村城镇化改革的浪头又起,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中。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这片长满郁郁葱葱庄稼的土地上,会布满林立的工厂,高楼大厦耸立,会拥有一切现代化的设备和管理。
农民不用再种地了。多好。是啊,要真是那样,就不用为了天灾人祸而绝产的庄稼跺脚骂娘了;再不用“倒三班”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忙活这一亩三分地,算计这少得可怜的几分钱了;再不用紧盯着天气预报,生怕在收获的季节里遇到下雨,半夜起来火急火燎地堆积、遮盖晒在公路上粮食了!春风肆虐的日子里,不会再有漫天黄沙迷人眼;下大雨的时候,不用再担心房子会不会漏雨,阳沟会不会被堵,天井里有没有积水;不用再高挽裤脚背着烈日在泥泞的田地里奔忙,沾满泥巴的双腿不再被蚊虫叮咬得瘙痒难耐,双手的老茧蜕化,变得白皙柔嫩,我们穿上光鲜靓丽的时装,过得跟城里人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许多城里人的生活更优越……
片片祥云萦绕着一栋栋崭新的住宅楼,现代农民终于实现了“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这祖先的“预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歌舞升平,花团锦簇。
这可是祖祖辈辈的老农民,天天盼望着能过上的神仙般的日子啊!
十里开外的临村,前年开发的时候,村里的土地全部征用了,在那些肥沃的土地上修建了一个大型水库。本来这个小村也是要拆迁的,源于资金问题,到现在拆迁那把箭还在弓上抻着,蓄势待发。
那片土地上,无数个硕大的古冢,里面是沉睡了数百年的先人。先人们怎么也不会预见,几百年后的今天,在这片他们用血泪开垦出来的土地上,居然连寸土安身之所都没有。后人们拿着补偿款,把祖先的坟冢一铲铲、一层层刨开,露出腐朽的棺木,从棺木那混混黄黄的腐水里捞出先人的遗骨。表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后人们也怕如此这般折腾,惊扰了先人的梦。
祖先的遗骨将被安置在大大小小的方格子里。要住楼了。祖先们也跟着与时俱进吧!
粗布青衫的耄耋老者,每天踌躇着步子,佝偻着瘦弱的身躯,立于村口,费解的目光隔着迁坟后残留的墓碑、坑穴,投向水库的修建。钢筋水泥是冷血的,挖掘机的臂膀是麻木的。它们不懂土地的温度,更感觉不到土地的疼痛。破了封的土地乱了性情,沙尘漫天,迷了双眼。他的眼角流出了两行液体,花白的胡须,随着寸寸断裂的土地颤栗着。心,已疼得失去了知觉。
土地在日复一日的轰鸣声中化为乌有,一个大型水库赫然立于村后,它张着血盆大口,面对这个小小的村落,垂涎欲滴。这个有数百年历史的村落,在那饥渴的眼睛里,分明就是一顿美餐,随时都有可能扑向它,将它撕裂、搅碎,吞咽下去。
失去了土地的农民,骨子里再没了那种手握锄头的踏实,脸上多了一丝迷惘,犹如浅湖里那层随波漂流的浮萍。靠那点补偿款生活,犹如徜徉在空中的纸鸢。失去土地的农民,就是那根被筝线左右着摇摆不定的风筝。
离开了土地,也就断了根。
女儿几岁的时候,我还经常带她到地里去。她在小径上追逐蝴蝶,采摘野花,日头渐高,就开始吵嚷着要回家。等女儿再大些,去地里干活就不带她了,到了周末或是暑假,她不是去学习班就是在家写作业或是跟同学玩。有一次,我骑电动车载着她出门,路过一片田野,她好奇地指着那一片绿油油的庄稼问道:那是什么啊?
这时,女儿有十一岁了。
我可怜的孩子啊,自幼生活在农村,居然连玉米都不认得啊!
在电玩游戏、电脑、手机里走过的一代,他们的童年是有缺憾的。对于土地和庄稼,是陌生的。
而原本属于我们的乡村生活应该是这样的:
一个个挂在墙头的葫芦娃娃;一架架翠绿的豆角、黄瓜;一篮篮散发着色诱的瓜果;一畦畦水灵灵的韭菜;一个个紫得发亮的茄子;一只只跑进菜园子觅食的小鸡仔……每一户农家院里的淳朴温馨,都是一幅妙不可言的生活画卷。一阵清雨过后,空气里充盈着泥土的腥味,孩子们争相玩泥巴、打水仗、浑水摸鱼,泥水弄花了小脸,斑驳了衣衫,却清凉了整个童年。还有那一树树浓郁的槐香,像穿越剧里的仙女,轻盈地飞进土屋里、土炕上,飞进卧床老人的怀抱。她给那颗孤寂的心梳理了一个冬季的死寂,送来了阳光与温暖。老人脸上那几道叠加的褶皱慢慢舒展开来,她知道,春来了,她又熬过了一个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