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为法厄同哀悼似的，缠绵了个多月的阴雨和很低的气温，全宣示着不宜出行。壁炉里加了火，整个房间都是暖烘烘的，屋外是一阵一阵地沙沙雨响，有时忽然放急放大声，啪啪啪地敲着窗。雾气笼罩在地面不高的地方，猛然撞上的玻璃窗渐渐显出一层模糊的水汽了。他蜷伏在寓所里，过了一个多月的单调日子，觉得很闷了。看书到眼睛胀痛的时候就开了窗，俯视这异国的洋楼和街道，楼房大多是古物了，中间也有名人的故居，住在里面的还是些平常的夫妇。汽车急匆匆得飞来飞去，路上的积水很潇洒地飞溅起来。行道上也有夹着雨伞身材高大的白人，那一种悠闲自在的神态，很容易想见他的居所中也有可爱的妻儿在等他做完工回家的。他一联想到此，那颗客心，不可抑制地思念起家里的老母和小脚的妻了。水陆几千里的行程，远行五六载了，贫寒的家里是什么光景呢？神州又是动荡的时候，军阀混乱，刀枪没有眼。他一想到此，心就在火上煎熬似的，恨不得插了翅膀马上踏进家门，叫一声“我回来了！”冷风突然一吹，脸一凉，一惊，他终于在梦幻中出来了。他叹口气，再看这异国的街景终觉得刺目。默默地关了窗户，带着湿冷空气的茂盛黑发和发下清癯的脸印着电灯，说不出的凄清，一双眼里也莹莹地泛着光。不知默想了多久，他点起一支烟，手撑着头，轻轻地把含在嘴里的烟吐在空中。等上半身蒙了一圈灰白的烟雾时，烟也吸得尽了，他就脸也不洗的和衣躺在床上，将卷好的被子拉过来，眼闭在那里不知道是睡是醒的。
　　 第二日，睁开眼，身子还很倦懒的样子。他出神地盯着好容易从许多楼房中挤出来的碧落的天，和孕育在东边晨雾里的燃烧似的太阳，楼房上闭着的许多口里大概也是被霞光感染的人了。晨光在颊上抹了两团晕红的胭脂，轻轻分开的伴侣也似舍不舍得对望着。两只皮箱，衣架上的几件衣服，静静躺在阳光照不见的阴影里，屋子格外的空旷，像桃花林里被遗忘的山洞。夹页里的黑白相片，半露出柔顺的女子和年迈的老妇的像，相片有些污损了，还是临来时特意去镇上照的。他推开被子，洗了手脸，胡乱吃几块面包，打开门慢慢向楼下走。
　　 晴和可爱的太阳尽在向他照射，路已干了，几处积水鳞鳞地欢笑，路上的店门开着，门前摆着糖果，点心，面包，胭脂，衣服……如果一条街是世界，造物主可算慷慨了。像他一样散步的人很多，挨个店的逛街，脸上挂着的笑容，颇有斩获的样子。
　　 他一边走，一边尽在贪看初晴的风物。走过两三条街，眼前赫然是a君的寓所，他将门敲开，a君见了他很欢喜地说：“我们都在想你哩！”偕了他朝门里走，屋里已有五六人，正围在桌上闲谈。他点头寒暄几句，坐下听了一会，谈的不外乎是文学，信仰，国内的形势。说了一阵，添了几杯咖啡，有人说起n君另有所爱，想同旧式妻子离婚的事。中国学生并不多，他们多已知道始末了。
　　 “n君急得很，n妻怎么也不肯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他妻子已有了七八个月的生孕。”
　　 “封建婚姻是最可恶的形状。”
　　 他听了一致主张离婚的意思很吃惊。他早已忘了n妻的面，只记得是个很柔顺的女子，他想：“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又不通外语，怎么在这异乡生存呢？”
　　 他们的话题却已转到其他事上了。
　　 “这样晴好的天，我们雇一只船去河上泛游吧！”这个提议立即被大家拥护了。携着酒菜，办好租船的事宜，将船划到河心。他们围桌坐着，吹着微醺的暖风，随着船身轻轻地摇晃。河水干净澄澈，石桥和桥下的影合成一个圆，桥上的青苔将水印的蓝幽幽的，平添了几许幽深的颜色。鱼钻进碧蓧的倒影里又从水草里钻出来，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气泡。
　　 他们喝了几杯酒，在这样的图景里感到身上的枷锁都解开了。追忆起美好的时代，说起汉唐的文治武功，西方的文艺复兴，越觉得中国正是宙斯的黑铁时代。谈到最后不免又将慈禧大骂了通，将这军阀混战的情形当做她的遗祸。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见到新中国？”
　　 “一定会的，大乱之后必定有大治！”
　　 “只希望我们的中国成了富强的国家，再不受这连年的内战和列强的欺辱！”
　　 “只希望我们的国人离了愚昧贫穷，封建迷信，做一个科学健康的新人类！”
　　 几人乘了酒兴唱陶潜的《咏荆轲》“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这慷慨激昂的歌声在江上久久不散。
　　 过了几日，他见了n君，他的形颇为消瘦，有“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意味。坐着听他们为n君出了许多主意，都一一否决了。为了n妻不肯离婚的态度上，他们尽在绞尽脑汁地苦想，仿佛在做八股的卷子。
　　 “不如a君去同她说明，一则有成人之美，再则a君也是单身。”他们听了这样的玩笑话，尽在点头。a君是个宽厚磊落的君子，自然不愿意做破坏婚姻的恶人。但架不住他们的苦求，答应做说客。等其他人走了，他突然很可怜自己的妻，他想起自己同她结婚很多年，忙于学业，相聚的机会总是很少。照料家里的老母，生活的担子都落在她的头上，自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不要说补贴家用，连出国留学也靠了庚子赔款的资助。“她是同我一样的人啊！难道她犯了什么法律吗？她注定要操持家务，侍奉父母，相夫教子吗？她的身体里是猪和狗的灵魂吗？人们怎么不去瞧瞧她的苦难！解放中国首先要解放了这两两万万的同胞啊！”
　　 他因为是关注着这件事，耳朵里也主动搜寻这方面的消息。听到a君竟使她同意离婚，尤其吃惊。在a君的寓所里便将这一层疑惑问了出来。a君苦笑得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开口，她就同意了。这真是我做的最差的差事！”
　　 “她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呢？先前怎么也不肯离婚，现在忽然改口？”
　　 “大概是希望n君能回心转意吧？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她孤儿寡女在异乡需要钱的地方很多，我只能尽这点薄力了，就请你转交给她吧”。
　　 n君和n妻签离婚协议的时候，他才发见那一张柔顺和逆来顺受的脸，其中有一种坚韧的意志是不容人小觑的。她用坦荡目光正视着n君说：“你去给自己找个更好的太太吧！”n君就欢天喜地地向她道谢了。至于他留下的孤儿寡女如何养活的问题他是想也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