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文芳失踪了，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最先发现周文芳失踪的，是他资助的二十多个穷孩子。那天下午，孩子们到“文芳菜馆”去领生活费时，一个人告诉他们说，菜馆已转让，如果要找周文芳，就到他家里去吧。孩子们仰头一看，才发现“文芳菜馆”已更名为“平民菜馆”。
　　 周文芳的住房就在菜馆后面百米左右，孩子们忧心忡忡地来到他家楼下时，邻居们说，周老板的住房已易主，一家人去向不明。孩子们一听到这话，就跟死了妈似的，都伤心大哭起来。狭窄的街巷里，痛哭流涕声顿时响成一片！
　　 有人说，“文芳菜馆”因经营不善，欠了供货商一屁股债，老板变卖了房产，转让了菜馆，携款潜逃了。也有人说，周文芳买彩票，中了五百万，为了躲避这些穷学生，他改名换姓，潜到外地过逍遥日子去了。
　　 这些谣言，有些小孩将信将疑，但正在上高二的杨文静，却一点也不相信。她意识到，周叔摊上大难事了，不然，他决不会不辞而别。在她心目中，周叔不是她爸，却胜似她爸。
　　 周文芳供文静上学，是从初三开始的。那一年暑假，文静爸在悬崖上砍柴时，不小心摔死了。当时文静一家五口，她即将进初三，一弟一妹正在上小学，奶奶瘫痪在床，母亲体弱多病。顶梁柱倒了，天塌下来了，家中一贫如洗，文静不仅辍学了，而且还要挑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暑假结束，弟妹入学在即，为了解决书学费，小小的文静，唯一能做的就是卖血。
　　 她来到县医院，坐在一位老医生面前。
　　 医生问：“姑娘，你哪里不舒服？”
　　 “我要卖血！”
　　 “你说啥来着？”
　　 “我爸砍柴摔死了，奶奶瘫痪在床，母亲体弱多病，弟弟和妹妹才上小学，马上要开学了，我想卖血给他们交书学费。”文静带着哭腔说道。
　　 医生抚摸着她的手说：“姑娘，你瘦得像根豆芽菜，又在生长发育阶段，你不能卖血！”
　　 “除了卖血，我别无他法！”
　　 医生再没开口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
　　 没想到，自己连卖血的资格也没有，真是走投无路了！她彻底崩溃了！回到家，见母亲正跪在地坝当中，呼天抢地道：“老天哪，你太不公平了！我老公养活全家，你偏要夺他的命。我是个半条命，你偏要我活在世上受折磨……”
　　 文静又鼓起勇气，赶快跑上去扶起母亲：“妈，爸不在了，还有我呢！我保证能养活全家，还能供弟妹上学。”
　　
　　 二
　　 文静成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她整天背太阳过河，一颗汗水摔八瓣，干着正劳动力才能胜任的农活。不几天，还没有健全体格的她，就体力不支了。她这才深切地体会到，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健在时，为何经常教育她，要好好读书，只有走出大山才有出路。父亲在世时，文静每周放学回家，父亲还会鼓励她：“文静，只要你能考上重点大学，就是卖血，我也要供你！”
　　 想到这里，正在山上挖地的她，突然冲天喊道：“我要读书！”
　　 她听人说，祖坟最灵，她曾去祭拜过祖坟。她又听人说，月亮菩萨最灵。一个月光如水的半夜，她偷偷爬起来，面对那圆圆的月亮，哀求道，月亮菩萨，你显显灵吧，我要读书，弟妹也要读书。愿你保佑我，保佑我们全家。
　　 在家种地的这段时间里，文静发现有个老板模样的人，开车路过她们院子时，时常向她们购买各种蔬菜。这人自我介绍说，他姓周，是镇上“文芳菜馆”的老板。她腿脚快，跑到地里摘来各种蔬菜。
　　 过了秤，周文芳按市价粗略地算了算，递给文静几十块钱，还说，不用找零了。
　　 文静心想，这个叔叔有钱，并且还耿直大方。
　　 有一次，周文芳又来到村里。事毕，车子启动起来了，正转动方向盘时，文静忽然跑上去，说：“周叔，我想上学，您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我参加工作以后，再加倍偿还你！”
　　 “我在镇上开个小菜馆，兜里也没有多少存款。如果你想读书，我可以负担你的零花钱。”
　　 文静心想，光负担我的零花钱，弟弟妹妹咋办呢？
　　 自此之后，周叔就不见了踪影。文静以为，是周叔怕她找麻烦，在故意躲她。她想，这辈子到此为止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这样一条路了：该嫁人时，找个人嫁了，再生几个孩子，然后窝在这大山里，慢慢穷死。奶奶和母亲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一个烈日当顶的中午，文静还在地里挥汗如雨。汗汽凝结在镜片上，看出去雾濛濛的，腰也勾酸了。她拄着薅锄，伸伸懒腰，顺手取下眼镜，擦擦镜片。擦完，抬起头戴眼镜时，见周叔又来了，而且他身边还跟着一位戴着眼镜的叔叔。
　　 “怎么地，这里还有戴眼镜种地的姑娘？”眼镜叔叔的声音。
　　 “我跟你说起的就是这个女孩，她想读书，可是父亲意外摔死了，家里又穷，无人供她。上次她求我，你知道我现在救助了二十多个学生，实在负担不起了，因此拒绝了她。几天来，我吃什么都没味道，心里总像缺了点什么。”周叔的声音。
　　 “老周，我一直不明白，您自己并不富裕，却倾力帮助这些素不相识的穷孩子，图的是什么呢？”
　　 “我是农村长大的，我小时候也想读书，可是家里穷，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发蒙时，父母给我取名周文礼。读到小学三年级时，老师说，我有语言天赋，通过努力，今后，我的文章一定会流芳百世，就给我改名周文芳。那时，我多么渴望有人资助我啊！长大了，生活在大山区，见到读不起书的穷孩子，我心里就难受得要命！”
　　 “哦，原来如此。“说到这里，眼镜叔叔顿了顿，转而对着地里的她，明知故问道：“眼镜妹子，开学了嘛，为啥不去读书呢？”
　　 “父亲砍柴摔死了，奶奶瘫痪在床，母亲体弱多病，还在读小学的弟弟和妹妹辍学了，马上进入初三的我，也辍学了！现在，一家人还靠我养活呢！”说着，说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你还想上学吗？”
　　 “想啊，可是没条件了！”
　　 “你想上，我可以资助你！”周叔插话说。
　　 一听到这话，文静就给二位叔叔跪下了：“周叔，我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如果您愿意负担我们三人的书学费，我才能去上学。”
　　 “完全可以，但是对你，我有个小小的要求，初中毕业必须考上重高。如果你重高毕业又考上了重本，我还可以圆你的大学梦。”
　　 幸福真是来得太突然了，文静磕头如捣蒜，感激的泪珠顺着脸颊直往地上滚。二位叔叔跑上来把她拉了起来。
　　 送走二位叔叔，她连薅锄也丢在一边，飞跑回家，第一时间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母亲。接着，她姊妹三人，收拾书包，去学校报名了。
　　
　　 三
　　 在周叔资助文静的那几年，周叔对她的关心，胜过自己的亲生子女。
　　 以前，文静每周上学，都是用废弃的罐头盒子带点咸菜，星期二三就完了，最后两天只能光吃白米饭。
　　 遇上周叔以后，周叔就安排文静住在学校，吃在他家。在周叔管饭的这几年里，有一件小事，令文静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是多么不懂事。那一次，周叔的妻子回娘家有事，便安排几个子女和文静在菜馆就餐。那一向，菜馆的生意特火爆，周叔宁肯放弃一些挣钱的机会，也要吩咐大厨，炒几个她爱吃的菜。那天中午，她埋着头，一个人坐在桌子上，傻傻地吃尽了桌上的全部饭菜。吃饱后，她抬起头来，发现周叔家的几个孩子，还都饿着，而且周叔的大儿子正在上初三，即将中考了。
　　 她问周叔家的大姐：“你们为什么不吃饭呢？”
　　 “客人相信我们家，我们不能让他们久等，主人应让客人先吃。”
　　 “弟弟马上中考了，他的时间也很紧哪！”
　　 周叔接过话说：“别管他，你赶紧去学校。”
　　 文静这才明白，在生活上，周叔对自己、对家人，简直到了十分苛刻的地步。周叔家也不是很富有，然而，他前前后后资助过二百多个贫苦孩子，那些钱，全是家人从牙齿缝里省出来的。
　　 吃晚饭时，文静就随便买了个面包，对付一顿。周母没在家，她不想给周叔添太多的麻烦。周叔去学校找到她，把她狠狠骂了一顿。
　　 从此以后，文静更加敬佩周叔了。在与周叔朝夕相处的这三年里，文静发现周叔的身体也很差，还做过心脏搭桥手术。
　　 术后，周叔住在医院里。一天中午，文静抽空去看他。周叔见了她，便质问道：“你来干什么？”
　　 “您生病了，我来看看您。”
　　 “有什么好看的？赶快上课去！”
　　 文静站在病房里，想说点什么，喉咙一硬，却说不出来了。她抿了抿嘴唇，便含泪离开了。
　　 在回学校的路上，她一边担心着周叔的病情，还一边担心着那些穷孩子。明天就是发钱的日子，周叔倒下了，孩子们的生活费没着落了！
　　 第二天，文静回周叔家吃饭，路过“文芳菜馆”时，她远远看见，还未正式出院的周叔，居然跟以前一样，坐在菜馆门前，给他的资助对象发钱。他一定是不听医生劝阻，偷偷跑出来的！
　　
　　 四
　　 初中毕业，文静考上了重高。初三到高二的所有费用，都是周叔资助的。周叔失踪以后，眼镜叔叔又承担了她三姊妹的所有开支。
　　 高中毕业后，文静考上了国家重点大学——重庆大学。
　　 “要是没有周叔帮助，我们一家哪有今天？”
　　 每年除夕，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时，文静的母亲都要这么唠叨一阵。
　　 父亲死后，文静的母亲受的刺激最大，要是没有周叔帮助，母亲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三姊妹恐怕也各奔东西了。
　　 文静大学毕业以后，既可以考研，也有更好的工作岗位等着她，但她全放弃了。她毫不犹豫地回到镇上，与母校签了合同。她的人生规划是，首先从眼镜叔叔手里接过弟妹的负担，待弟妹大学毕业以后，她继续节衣缩食，尽自己所能，资助那些读不起书的农村学子。她回镇上工作，还有一个目的——寻找失踪的周叔。她要解开周叔不辞而别的秘密，她要报恩。
　　 在镇上工作期间，一遇熟人，她就查找周叔的下落。
　　 去“平民菜馆”打听，老板说，近年来，不时有一个穿得土巴巴的老农，故意把头上的草帽压得低低的，站得远远的，独自望着菜馆发呆。如若有人走上去盘问，他一声不吭，马上转身离开。
　　 听到这个消息，文静如获至宝。她托付菜馆老板，老人再来了，就及时通知她。
　　 有一天，这个老汉真的又来了，菜馆老板立马给文静打了电话。文静急匆匆赶来，那位老人起身要跑，却被她截住了。她仔细端详，发现这个瘦得不成人形的老人，正是周叔，她激动得立刻伸开双臂扑过去：
　　 “这些年您去哪儿了啊？我们好想您啊！我天天给您打电话，一次都没打通。您怎么了，您有事，怎么不跟我们说呢？”
　　 “我怕你们担心我！我被电信诈骗了！我倾家荡产了！那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一个自称公安民警的人，说我参与了一桩洗钱案，叫我把钱全转到公安账户上，以消除我的嫌疑。我就到银行柜圆机上，疯了似的，转走了家中全部存款。等清醒过来以后，我发现上当受骗了，可是晚了。我变卖了所有家产，转让了菜馆，付清了生意上的往来欠款后，一家人就隐姓埋名，到其他地方租房过日子去了。我再也没有能力帮助你们了，但我又放心不下你们，有时候就化了妆，悄悄来这里看看。”
　　 “我们有困难时，您帮我们！您有困难，也应该跟我们说，我们现在有能力了，也可以反过来帮您啊！您，为什么要躲呢？”
　　 “我在资助你们时，你们一个个三番五次地说，长大以后要回报我。我说，我不要你们回报，我说话要算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