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驼背人(小说)
一
邹春华,挑着两担青菜,不紧不慢往东莞厚街一菜市场走去。青菜是刚从菜园里采摘下来,还滴着露水,绿油油发亮。穿过两个红绿灯,右拐,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口已陆陆续续让卖包子、豆腐、活鱼的摊贩占满。
清晨的菜市场,最具活力。哪怕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在菜市场门口呆上一上午,总会被吆喝声和来来往往的身影感染。当时邹春华独自流落到东莞厚街,身无分文,饥肠辘辘。绝望让他萌生了极端的想法,想找个偏僻的地方结果了自己。谁知人生地不熟,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个菜市场。
当时也是这样一个清晨,天蒙蒙亮,攒动的人头在大大小小的摊位上跳动。他诧异,城里人竟然比农村人起得还早。他听儿子说过,城里什么都好,吃的用的都有专人伺候。可他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情况,原来城里人跟农村人一样,为了生存不得不起早摸黑。好比肚子饿了,就要到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煮饭。他们对生命的渴望,打动了他。于是,他决定活下来,靠双手养活自己。
邹春华挑了一个紧挨拐弯口的位置,放下扁担,将箩筐盖反扣在箩筐上,小心捧出一把把青菜。菜叶上都是虫眼,但他只摘去发黄的叶子。城里人喜欢有虫眼的,这是他卖菜得出的一条经验。整整齐齐摆放好,细细浇过一遍水。滴着水珠的青菜,新鲜。城里人就爱挑新鲜地吃,他对自己说。心花怒放观赏一遍后,才将眼睛投向匆忙的人们。他不敢吆喝,怕沙哑的声音吓跑顾客。其实他是不好意思,拉不下脸。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都快饿死了,还有心思考虑脸面问题。
在做了极久的心理准备后,他曾试过吆喝。“卖……卖青……青菜……”声音细微,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没等声调在空中划下完美的尾部,就淹没在各处的杂音里。后来又壮着胆子吆喝了几次,他发现效果甚差,顾客并没有因他的吆喝声停下来,反而嫌弃他聒噪,猛摁喇叭以示抗议。
自此以后,他再没吆喝过。人不能太不要脸,这个不要脸,得有个度,过了,那叫下贱。于是他改用朦胧的眼神凝视,希望用眼里的深情留住匆忙的脚步,竟然效果明显。
二
“驼背大叔,你回回都比我来得早。”斜对面一个卖活鱼的摊贩跟他打招呼,三十岁,板寸头,简单利索,愈发显得他身材魁梧。
邹春华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勉强往上翘,算是回应。他不喜欢别人喊他驼背,即使背后确实驼成一团,像圆规上手把住的地方,楞生生多出一块。他有点自卑,眼睛从人们身上收了回来。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的背上,在朝阳下发着光的一驼。头低了下来,仿佛板寸头那么一喊,全部人的眼睛都往他背上瞧。他感到不安,甚至有点害怕。
过了许久,他才鼓起勇气,回瞪了一眼板寸头。侧过脸,头越发低到胸口上,好像长在那里一样。
他自卑,自从知道那坨东西的存在。小时候村里的小孩都不肯跟他玩,骂他是怪胎。伴着蔑视和嘲笑,好不容易熬过了童年。他努力干活,希望多赚点钱,然后到城里拿掉那驼东西。听大人说,城里有一种刀,只需要轻轻一划,就可以将身上多余的肉割掉。他幻想,连做梦都梦见自己背后那坨东西,在医生手下轻轻那么一划,不见了。他兴奋,以致激动不已。惊醒后,摸了摸背后,那驼东西还在。他又哭了,偷偷的。但是家中的贫困,让那驼东西成了他的象征,他的包袱,直至现在。
“驼背大叔,你的背,驼得好奇怪,像是假的。”板寸头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又说了一句。他注意很久了,邹春华的背,跟一般人的背,驼得不一样。别人是自自然然的一驼,而他像是装上去一样,假得明显。
邹春华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盯着他,似乎他窥探到了自己的秘密。板寸头的直言不讳,他很是生气。别人都没发觉有什么不同,以为他年老自然会驼背,就如同母鸡到了一定时候,必定要下蛋一样正常。他倒好,生意不做,光注意自己的背,还观察那么仔细。但板寸头的话,让他的背愈发驼了。脸瞬间红了,像溶铁炉里的铁水一般,红到发亮,一直红到脖子根。
“老板,这菜怎么卖?挺新鲜的嘛。”一个抹着红嘴唇,踩着恨天高的中年女人,挎着一辣椒红包包,绕过旁边卖青菜的大妈,直奔他这里。大妈看了一眼邹春华,努努嘴,没生气,继续向走来的顾客吆喝。
“两块一把。”邹春华似乎忘记了害怕,赶紧朝中年女人说道,脸红红的。
“三块两把,不卖拉倒。”中年女人的红嘴唇动了一下,吐出的字快到邹春华都没弄明白,它是打哪里蹦出来的,就直接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邹春华没还嘴,城里人砍价的本事就是厉害。他在箩筐盖上挑了两把新鲜青菜,轻轻甩了甩残余的水渍。食指在舌头上抹了抹,麻利地扯下一个塑料袋,装好,递给她。中年女人从包包里掏出钱包,刷刷抽出三张面值一元的钞票,又刷刷丢到箩筐上,扬长而去。
“谢谢。”这是邹春华来到东莞厚街学到的第二条经验。买菜人不但不感谢卖菜人凌晨起床挖菜洗菜的幸苦,却要干了活的人反过来感谢他们。真是奇怪,不过没多久他就想通了,都是钱在作怪。
他捡起钱,手指沾了点口水,数了数。不放心,反过来又数了一遍。才从胸口口袋里掏出一小叠钞票,钞票都卷在一起,零零碎碎。将三张钞票放在最上面,一卷,摸进口袋里。在口袋外面,又重重压了压,才放下心来,重新将眼睛从板寸头身上移到来往的过客。
三
钞票带来的愉悦,盖住了板寸头造成的难堪。胸口处突出的一块硬东西,让他感觉到踏实。照这样下去,不出十年,他的愿望就可以实现,只要能活那么久。他兴奋,想找个人说说话,可他没一个交心的朋友。来东莞厚街这三年,每天都想着如何赚钱养活自己,反而忽略了社交。跟他有过交流的,除了顾客,就是身旁这些摊贩们。可他们跟自己一样,都是苦命人。他的愿望,他们未必会懂。这份喜悦,还是自个独享吧。想到这,他忍不住笑了笑,笑自己想太多。
临近中午,似乎有人惹恼了太阳,射出的阳光将人晒得生疼。菜市场里的人渐渐少了,谁会一天到晚在菜市场闲逛?除了跟自己一样没有技能,只能靠简单卖点零碎东西讨生活的苦命人。
太阳更猛了,摊贩们纷纷撑起太阳伞,把货品隔离在荫凉里。像邹春华这种买不起太阳伞,也舍不得花那钱的人,只好连人带货挑着树荫躲。
邹春华觉得晒晒太阳,对身体好,哪个农村人不是黑溜溜一条?皮肤白,那是城里人,他是农村人,也就用不上太阳伞,何必浪费那钱。现在城里人不是流行把皮肤晒成所谓的古铜色,说那是时尚。他老了,快要发臭的皮囊没有保养的必要,还是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
想归想,邹春华却没敢多晒,虽然他的皮肤已经够黑。才在太阳底下坐了一会,就觉得全身发软,头发昏。他的病还没好,不能跟城里人一样任性。不然把命晒没了,辛辛苦苦赚的钱岂不是要便宜了那些小偷?听儿子说,城里的小偷,专偷死人身上的钱。他不能死,就算死,也要死在属于自己的地方上。那个地方,不需要太大,够放他就行,还要抱着赚来的钱一起死。即使不便宜那些可恶的小偷,也不能喂了没有良心的儿子。
他的儿子,终究是个谜。
在邹春华认识的摊贩中,有些人好奇心重,总爱探知别人的秘密。摊贩们大多跟他一样,来自农村。但邹春华觉得自己跟他们不同,他不喜欢乱嚼耳根。农村人认为,大家聚在一起说贴心话,是联络感情。在邹春华眼里,那是罗嗦,而罗嗦的老人是不受待见的,他就因为唠叨几句,惹怒了儿媳妇。本来儿媳妇就不喜欢跟他同处一屋檐下,觉得他老得恶心。于是每晚在丈夫耳边吹枕头风,怕老婆的儿子只好将他这个麻烦踢出家门。这个教训,他吃得幸苦。但就有这么些人,瞎热心,见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苍白,迫切想知道他不在家享儿孙之福,跑到厚街这个远地方来受苦的原因。
回回遇见这样的问题,邹春华总会略显局促,搓了把手心。粗糙的双手,指关节突起,干瘪的皮肤荡着秋千,像在告诉大家,他本就这副模样。他尴尬地笑笑。说,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扯谎说自己是孤寡老人。
他确实是孤寡老人,儿子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在儿子赶他出家门的那一刻就死了,在他心里。既然死了,就无需跟别人多说。说多了,儿子也不会在他心里复活过来,就好比一潭发臭的死水,鱼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
问多了,大家也就认为他是个苦命人。对他除了可怜外,又多了一份同情。摊贩们似乎都秉承了农村人的可爱,即使自己一天都没开张,好不容易盼来一个顾客。只要顾客往邹春华的青菜摊望上一眼,他们都识趣的,停止吆喝。如果顾客犹豫不决,他们会好心提醒,那个驼背大爷的青菜少有的新鲜。然后顾客会听从建议,奔向邹春华的摊位。
看着邹春华的青菜总在太阳落山前卖完,胸前的突起的硬东西越发明显。他们似乎都心照不宣,没有人抗议,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他们知道,一个孤寡老人独自在厚街打拼不容易,也怪可怜。
四
最后一颗青菜卖完了,邹春华收拾好箩筐,把秤杆包个严实,放进了筐里。他并不急着回家,这几天赶个大早,受了点风寒。本来就有病,新病旧患让他此刻觉得两脚有点发软。
他把箩筐放在脚边,在马路边上的一块水泥地上坐了下来。他感觉头有点发昏,估计是早上没吃早餐导致低血糖。休息了会,从箩筐里摸出半个馒头,就着水一小口一小口咽了下去。肚子有了东西地支撑,不再闹腾。
他慢慢站起来,颤颤巍巍,扶住箩筐总算站稳。想到回家的路还远,他有点害怕,怕坚持不到家。可又一想,厚街这么远的地方他都一路走了过来。回家这点路,慢慢走,总能走到。他慢慢蹲下来,又慢慢将箩筐挑起来。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刹车声,“刺溜——”。一辆宝马车在距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刹住了。他除受点惊吓,并无大碍。只是箩筐卷入了车轮,秤杆受到强烈撞击,穿过前轮胎,深深插进了前保险盖里。“噗——”。车胎漏气,车头一憋,斜了下去。宝马车下来一个男子,二十来岁,马脸,穿着西装。他跑到车头一看,愣住了。
“你把我的车弄坏了,私了还是叫交警?你看着办吧。”宝马男出过几次事故,很清楚交通事故处理流程。
邹春华整个懵掉了,宝马男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当听见“私了”一词后,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并下意识反手向背后那驼东西抓去——它还在。
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大家评评理吧,我并不是要讹他。是他走路不带眼,幸亏我刹车及时,不然他早没命了。喏,这是他的秤杆,我的车轮、保险盖全被插穿。他一点伤都没有,只是可惜我的车,宝马5X,才买的。”宝马男仗着自己有理有据,反而表现得理直气壮。
邹春华已经说不出话来,要他赔钱,就是要他的命。命都没了,还说什么话。他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一直抓住背后那坨东西。钱在,人在。钱没了,人……他没敢往下想,眼睛咕噜咕噜直转。
“你别唬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闯红灯,车速太快,差点撞了驼背大叔。”板寸头拨开人群,打量了一下宝马男。热心仗义的他,看不惯宝马男这种嚣张不讲理的有钱人。
宝马男笑了一下,“有证据吗?我可是有证据指明是这个老人,不对,这个驼背老头弄坏我的车。如果不想私了,那就报警吧。”宝马男看出邹春华的害怕,决定用交警来吓唬他。
他跑回驾驶座拿起土豪金,装作打电话的样子。邹春华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抬脚正欲逃跑。宝马男到底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早料到邹春华会有如此一举,在假装打电话的时候,多留了个心眼,眼睛没离开过邹春华。
他一个箭步跑上前,一把抓住邹春华的手臂,像提只鸡一般用力往后一拉。邹春华站不稳,一个踉跄倒在他怀里。他顺势绕到邹春华的后背,一手抓住他的脖子,一手死死抓住他后背上那驼东西。
“跑,我看你往哪跑?驼背老头,你弄坏我的车,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钱还是要赔的。”
邹春华整个套在他小小的牢笼里,动弹不得。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害怕之余,邹春华的自卑从心里渗透出来。整个人如入锅的虾,通身红透——他感觉到了羞辱。认识的摊贩里面有几个竟然掩面嬉笑,笔画着。邹春华知道,他们在嘲笑他的驼背。
突然间,他憎恨那些摊贩,他们是假冒的农村人,真正的农村人是不会见死不救。何况他还是一个瘦弱、多病,渴望温暖的老人。
他用对待顾客的眼神,扫了一遍他认为跟自己一样有着相同身份,不同背景的苦命人。但那些摊贩们,无动于衷。他的心,彻底凉了。他们一定是喝多了城里的水,闻惯了城里的空气。心,变得麻木、冷漠。一定是这样,真正的农村人,他们的善良,是打从娘胎里带来。他们的心,可是热的。
他笑了,从心里笑出声来,鄙夷的。他们才是最可怜、可悲之人呐。邹春华想起了那个曾经熟悉、温暖的地方,他想家了。可是那个家,他却永远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