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的家务事
一
麦子进仓,玉米刚播种,几个闷热的天气过去后,老天爷就及时地下了一场透地雨。
现在的农民,按老辈人的话说,就是享福享到天上去了。收种全部机械化,收割机开到地头,十几亩地“咔嚓、咔嚓”不到一天工夫就万事大吉了。“耕地不用牛,浇地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当初充满神奇色彩的的歌谣变成了现实,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生活。但人们永远不会满足,什么时候都有烦心事。你看,吃过早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李婶,又泪流满面了。
要说李婶日子过得不比任何人差。房屋拆迁后分到了两套别墅式小楼,一套给了儿子,一套自己住着,虽然楼房装修花了几万块钱,对号称“土财主”的李婶来说也是小菜一碟。现在囤里有存粮,银行里有存款,家里电器家具样样齐全。一个儿子结婚后为她生了个孙女,房改前和儿子住前后院,房改后住前后楼。
孙女小雪活泼可爱,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今年刚上幼儿园。李婶的儿媳妇冬梅算起来进门五个年头了,开始婆媳关系很融洽。李婶没有闺女,拿冬梅当亲生女儿看待;冬梅自幼没了父母,也把李婶当成自己的亲娘一样依靠。问题就出在房屋拆迁上,好事变坏事,婆媳翻脸成仇,冬梅从此不让小雪进婆婆的家门。李婶想念孙女,但只有远远看一眼的份。冬梅带着小雪一见到李婶就凤眼圆睁,柳眉倒竖,抱起孩子像躲瘟神一样躲开。有次李婶实在忍不住,包了水饺借口让冬梅家来吃饭,冬梅装作没听见,哼也不哼一声就走开了。李婶又厚着脸皮送到儿媳妇楼门口,冬梅不但不开门,还在屋里指鸡骂狗,打骂孩子。李婶讨了个没趣,只好心灰意冷地回了家,发誓再不登儿子的家门,也不再想念孙女。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婶发誓归发誓,心里装的仍然是儿子媳妇孙女,盼望冬梅有朝一日能理解她做娘的苦心,与她重归于好。就在昨天的集市上,她还为孙女买了一套连衣裙,只是发愁找不到送出去的机会。春天为小雪买了一件小外套让儿子李浩带回家,冬梅不但不让小雪穿,反而怒气冲冲地送回来,当着李婶的面扔进院子里的垃圾桶里,气得李婶病了一场。为此事李浩第一次动手打了冬梅,冬梅哭闹了好几天,差点离了婚。
“唉!儿女是冤家,这话一点也不假。”李婶想到这里抹着眼泪叹了口气。儿子是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舍不得让他吃一点苦,受一点累,结婚后媳妇嫌他没担当经常闹矛盾,李婶哄了这个哄那个,脏活累活抢着干,说话做事看着儿媳妇的脸。有了小雪后儿子长了大人气,小两口和睦起来,却和爸妈远了,一句话说不准就和儿媳妇翻脸,儿子埋怨,拿不让见孙女小雪要挟。这小雪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见不到心里能不难受吗?
“奶奶,奶奶!”李婶正在独自悲伤,忽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一个童稚的声音。
“小雪吗?”李婶站起来快步走向门口。
果然是冬梅领着小雪出现在院子里。
冬梅穿了一件银灰色大款纯棉短袖,长发卷起盘在脑后,身上挎一个背包,嘴唇轻启,低低地喊了一声“妈”。
李婶已经快一年的时间没听到冬梅喊她妈了,她的眼睛又湿润了。
“雪,宝贝,快进来让奶奶看看。”李婶拉着小雪进了屋,回过头来对冬梅说:“梅,坐吧。吃的东西都在厨房,想吃就去拿。”
冬梅坐到沙发上说:“妈。我想去看看我奶奶,麻烦你照看小雪两天。”
“噢,好。只是……只是你要想开点。你奶奶在你姑姑家住着,你到那里要高高兴兴的,别多说话。我这里有二百块钱你拿着,给你奶奶买点她想吃的东西。”
“不用了。”冬梅没去接钱,她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说:“我有钱,你看好小雪就行。我走了。”
“冬梅。”李婶叫住冬梅,“要说我们也算老娘们了,你就再听妈絮叨一句,可能以前我说过的话是错的,但我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冬梅打断她。“你是为了给你的儿子挣一份家产。但爷爷奶奶养大了我,我应该回报爷爷奶奶,而不该去和姑姑争爷爷奶奶的财产。现在爷爷死了,爷爷的死给我留下了心病,我不能再稀里糊涂地让奶奶永远地离开我。不过你放心,我知道我现在住的房子姓李,不会独自做主接我奶奶来住。”
“梅,你一直在误会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爸爸没了,你爷爷奶奶养大了你,你是你爷爷奶奶的合法继承人,那笔房屋拆迁款理应属于你。”
“别说了。听到这些话我就难受。当初爷爷奶奶抚养我的时候没给我提过任何条件,现在我已经让爷爷寒了心,不能再辜负我奶奶。”
李婶还想解释,但她忍了忍说:“算了,不说这些了。去吧,想在那里住几天吗?”
“看看吧。可能住两天,也可能晚上回来。”
二
冬梅的姑姑家离冬梅家并不远,以前是相距两公里的两个小村庄,现在是在是一个小区里的南头、北头,步行也用不了二十分钟。但冬梅轻易不登姑姑家的大门。冬梅知道,姑姑不喜欢她,因为姑姑不止一次地当着她的面对奶奶说她的长相和举止言谈与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同出一辙,非常相似。而且冬梅还清清楚楚地记住了姑姑对奶奶说过的另一句话:“她会像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样是个白眼狼,你在她身上付出再多也会白费心机,得不到一点回报。”冬梅明白,姑姑嘴里的“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是指自己的妈妈,她在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听出来了,她的妈妈和她的姑姑不和,三天两头起战争。奶奶开始和姑姑在一条战线上,后来妈妈和爸爸也开始闹矛盾,奶奶为了成全这个家,唠叨、规劝姑姑,妈妈不再提离婚的事,却在她三岁的时候和邻村的一个男人私奔,从此没了音讯。他的爸爸又气又恨经常借酒消愁,在一天夜里醉酒后骑摩托外出,掉进村头的小河里失去了生命。
在冬梅心里,爸爸妈妈的身影是很模糊的。她恨那个带妈妈出走的人,也恨舍了自己的妈妈,更恨经常辱骂妈妈的姑姑。冬梅渐渐长大后,姑姑在爷爷奶奶的劝说下不再说冬梅妈妈的坏话,但对冬梅一直不冷不热,带搭不理。冬梅对姑姑充满敌意,见到来走娘家的姑姑只是在奶奶的示意下象征性地打个招呼。
“目无尊长,不懂得道德伦理。果然和那个女人一样。”十五岁的冬梅和爷爷下地回家时,曾听到姑姑这样对奶奶说自己。
“目无尊长,不懂得道德伦理是受了你的影响。你逼走了我的妈妈,逼死了我的爸爸,想再逼死我继承我爷爷奶奶的家产——没门!”冬梅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姑姑脸色铁青,大骂着跳起来要打冬梅,爷爷奶奶过来拉住。姑姑嘴里嚷嚷着,冬梅要是不立即向她道歉,她就马上回婆家去不再登这个家门。冬梅接过话来说:“你本来就不该来。这是我爷爷奶奶的家,是我爸爸妈妈的家,是我的家,我不欢迎你来!”
“你的家?你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资格说这是你的家?你难道一辈子不嫁人老到这里?”
“这是我的自由,你管得着吗?我找个上门女婿伺候爷爷奶奶难道还犯法?”
“你爷爷奶奶把你拉扯大你伺候他们是应该的,但找上门女婿有我在还轮不到你做主,这几间土胚房还有一半属于我!”
“不打自招了吧?心里惦记着我家的土胚房才故意逼得我家破人亡!你就死了心吧,将来我放火把这几间房烧了也不留给你!”
姑侄俩吵闹声越来越激烈,急得奶奶直哭,爷爷大骂。
“都给我闭嘴!嫌我们死得慢是不是?我们老得不能动了饿死也不指望你两个养老,就在这屋里做坟,谁也别指望继承我们的遗产。”爷爷边骂边咳嗽。冬梅去给爷爷捶背,姑姑哭着要走。
奶奶哭着说:“恐怕我们活不到老就被你这两个小冤家气死了!”
姑侄俩都不言语了。姑姑流着泪进了里屋,冬梅沉着脸去做饭。
这次风波后冬梅在心里对姑姑更加疏远,表面上却客气起来。但她对爷爷奶奶说:“我对姑姑客气完全是看在你们的面子上,不然以我的脾气会不再让她进这个门。”
姑姑对冬梅也转变了态度,有时还帮着冬梅做做家务,把买来的东西主动递给冬梅吃。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以前姑姑从没正眼看过冬梅,不是讽刺挖苦,就是视而不见。
冬梅虽然没了爸妈,但在爷爷奶奶的爱抚下健康地成长着。她既有女孩子特有的心灵手巧,也具备男孩子的果断和泼辣。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一百三,要模样有模样,要力气有力气,家里地里的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冬梅二十岁的时候,了解冬梅的人家开始托媒人上门提亲。冬梅没有太高的要求,长相不是太差,可以拿出门去,只要真心疼爱爷爷奶奶,能做上门女婿就行。姑姑坚决不同意冬梅找上门女婿,但她不在冬梅面前发表意见,而是背着冬梅在爷爷奶奶面前哭哭啼啼,说冬梅找了上门女婿,她就没娘家走了。“儿子媳妇就指不上,还指望孙女来孝敬你们?她要真有这份孝心,还在乎是不是上门女婿吗?嫁到人家照样会回来照顾你们或者把你们接到她家里养老。现在的孩子都娇生惯养。要是找来个不懂孝道,没教养的女婿来,再受苦受累替他们照顾孩子不说,不出三年五载就会把你们气死,还不如趁着自己能照顾自己清心几年。”爷爷奶奶虽然愿意冬梅留在身边,却经不住姑姑的软磨硬泡,就劝冬梅说现在因为计划生育孩子们都少,条件好的人家不会同意孩子做上门女婿,不如在附近村里找个婆家,既能照应爷爷奶奶,也可以有自己幸福的小家庭。
冬梅知道爷爷奶奶听了姑姑的话。长大成人的冬梅也知道了爷爷奶奶和姑姑之间的那份亲情是任何人都不能左右的,就同意了爷爷奶奶的话。
李浩的村子和冬梅的村子紧挨着,二人在初中时还做过一年的同学。初二时冬梅因为爷爷奶奶年龄大了地里的活干起来力不从心,就辍学回家务农。李浩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家境也富裕,父母都是老实巴交过日子的人,所以媒人上门提亲,爷爷奶奶就同意了。
冬梅被娶到早就准备好的小独院里,屋里家具应有尽有。爷爷奶奶按着当地习俗做了六床新被子,凑齐了两万块钱现金一起陪送过来。
三
冬梅刚结婚时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婆婆公公爱如亲生,李浩不精通过日子之道,性格还算随和。只要冬梅不挑他好吃懒做的毛病,他就一天到晚乐呵呵地跟在冬梅屁股后面转。有了女儿小雪后,李浩变得成熟起来。干活不再等着别人指使,对冬梅也更加温柔体贴。
问题就出在农村房屋拆迁上。李浩的家在群庄,冬梅的家在贤庄,冬梅姑姑的家在居庄,房改后三个村庄合并在一起,组成了现在的群仙居小区。小区统一规划,每套楼分为三室一厅的上下两层,因为家家户户还都在种地,所以楼前附带一个小院,用来存放农具。李浩家的两个小院换了两套楼房,一家人皆大欢喜。冬梅的姑姑家房子少只换了一套楼房,儿媳妇让她出钱再买一套,但经济拮据的姑姑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把眼光转向冬梅奶奶的那套房子上。
冬梅的爷爷奶奶一直为房改的事困惑着。要了这套楼房,别说置办室内家具,装修费也没着落。因为年龄大了,以后也没了进钱的渠道,指着那一个月百八十块钱的农保,恐怕连肚子也喂不饱。再说这套楼房以后留给谁?留给冬梅女儿肯定不干,留给女儿又会伤了冬梅的心,总之这楼房对两位老人来说是一大祸害。不要楼房,可以得到二十六万块钱的拆迁费,但拿着拆迁费去哪里安身?两位老人心里明白,女儿度量狭窄,与女婿素来不和,下面又有儿子媳妇,想在女儿家里过舒心日子绝对不可能。但连冬梅找养老女婿都不允许的女儿,能容忍他们带着这笔拆迁款去和冬梅一起过吗?思来想去,老两口决定把这套楼房归公,去小区福利院居住,做五保老人。
“休想!你们又不是没儿没女的老绝户,为什么进福利院?想让别人骂我们做晚辈的不孝顺、不奉养老人是不是?”女儿满面怒容,兴师问罪。“别说你们还有这点拆迁款,就是分文皆无也不会把你们饿死在街头。冬梅虽然是孙女,但你们在她身上花费的心血比在我身上花费得还多,打电话把她叫过来,拆迁费每人一半平分,今后你们每家一年轮流住。我相信冬梅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听女儿这么一说,两位老人倒放下心来。在他们心里,冬梅比女儿更值得托付,只要女儿不独吞这笔拆迁款,他们就不怕冬梅婆家人说闲话,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住到冬梅家。
冬梅让爷爷把二十六万存到了三个账户上,十三万是姑姑的名字,十万是冬梅的名字,三万还在爷爷的名下,由爷爷奶奶自由支配。并说爷爷奶奶想在哪里住要凭爷爷奶奶的意愿,不管住在哪里,每个月都要给他们六百块钱的零花钱。
姑姑没有反对意见,但姑姑最后向冬梅提出一个这样的问题:“你爷爷奶奶对我的付出是有限的,但他们抚养了你和你父亲两代人,辛辛苦苦为你父亲娶了媳妇才生下了你。现在你替你父亲继承你爷爷奶奶的财产,理应也为你父亲尽一份孝心。”
冬梅说:“这用不着你来提醒,人在做,天在看,做事都要凭良心。我怎么对我爷爷奶奶是我的事,你怎么对你的爹娘是你的事。”
海淼的这篇小说写得不错,于微小中见大义。拜读、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