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血
　　 我来到廖城已经五个年头，和这座城一样，生命在岁月轮回的轨迹上刻上了五道年轮，我的年龄也增加了五岁。然而不同的是，这座城变得越来越繁华，连街头乞讨的叫花子都有几个买起了汽车，人口也越来越多，全国各地的人像潮水一样涌向这里。而我还是和刚来到这城时一样穷酸，每次出门兜里都揣不了二十块钱，这座城那么大，人那么多，而我却还是孤单一人没有伴侣，独自一人没有归处。
　　 现在正是日出的时候，太阳从东边升起来，耀眼的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把天空烧得发红，像是融化了的铁水，在天边缓缓地流动。我光着脚走在公园里那条被落叶铺就成的小路上，石子咯得我脚难受，但我还是继续迎着太阳往前走，清晨温暖的阳光就这样映照在我的脸庞上，很暖和。但我的心却还是冰冷冷的，大概是阳光还没有照到那里吧。
　　 我继续从公园里面向外走，太阳把我眼前的每一段路都烧成了金黄色，每遇见一个水潭，被反射的阳光就会变得格外耀眼。不过，我要去的地方却不像我走的路这样万丈光芒，温暖明媚。
　　 我站在公园的门口，望着外面的车辆来来往往；繁忙的人们面色凝重地在街道上快步赶路，阳光也照在他们的脸上，却无法将他们苍白的脸染得红润；远处工厂的烟囱，已经升起第一缕彩色的轻烟，正在慢悠悠地朝周边的空气浸透；随着小贩的叫卖声慢慢的变多变杂，我知晓，这座城已经醒了。
　　 这番景色和五年前十分相似，只是街道变得更加的繁华，也更加聒燥。
　　 父亲带着我和我五岁的弟弟，第一次踏进这座城的时候，我才十五岁，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脸蛋还没有长开，身体没有发育完全显得干瘪瘦小，不懂得化妆也不懂得打扮。
　　 那时，这座城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这座城，真大！大到我的眼睛一眼望去再挤不下任何一栋建筑，也看不完这座城。在乡下的时候，我见过广阔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麦田，但那都是大自然的产物，我第一次见到人创作出来的这么大的建筑。第一眼看到这座城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它，可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与这座城格格不入。
　　 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在这座城里面游荡，寻找一个能投奔的人。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独自一人包办了家里所有的农活，但种地的收入太少，家里的光景过得很不是滋味。虽然一家人能够吃饱吧，但是囿于经济拮据，我和弟弟一年四季穿不了几次新衣裳，饭桌上的菜从来不沾一点荤。
　　 周边的邻居知道我们家的底子，所以他们从来不敢借钱给我们，就算借了，也还不上。家里从来都不会来亲戚，我和弟弟也不会厚着脸皮去别人家白吃白喝，因为我们回请不起。
　　 有一天，弟弟突然发了一场大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这无疑是在一个快要流尽鲜血的动物，被人揉捻着心脏，企图榨干它身上的最后一滴血一样残酷。我们家就是那个被榨干鲜血的动物。
　　 来到这座城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家已经穷到极限了，却从没想过原来还可以更穷。
　　 来到这座城没多久，父亲死了，是被车碾死的，死的地方就是我现在走的这条路。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像是深红色的颜料一样涂抹在地上，由一个立体的人，变成了一幅平面的抽象图画。他的尸体被人用铲子铲到盆里，然后拉去火化了。开始，我坚决不同意把他火化。死人要入土为安，这点我深信不疑，何况这是我的父亲。
　　 我至今都还记得，当年的自己像疯子一样，趴在地上亲吻着猩红的水泥地时，被人抬走的场景。那时的我想反抗，但是却无能为力。
　　 最后，我也只能乖乖地接受父亲要被火化的事实，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尸体所剩无几，就算下葬也弄得个尸骨不全，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买不起棺材。一个狭小逼仄的骨灰盒相比于棺材，价钱要便宜的多。对此，我也想过反抗，但是无能为力。
　　 后来，这条路上仍然有许多人被碾死，骨肉沾在地上，鲜红的肉泥被铲子铲走。但这条路上的车却从未减少过，而那些残留下来的肉泥，被人一遍一遍地踩着，被车轮一遍一遍地碾过，如此循环往复。
　　 所以，现在我走在这条路上时，也尽可能地靠着墙角慢慢地挪步，我怕一脚下去，就是无数掺合在一起的肉泥，而其中有一块还是我父亲的，让我怎么忍心下脚？
　　 父亲被撞死之后，肇事者一直都没有被抓到，所以事故赔偿金的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下落。
　　 十五岁的我拉着我五岁的弟弟，站在这座城的中心，望着人来人往的人流和川流不息的车辆，路边的霓虹灯不断闪烁，让我感到无限迷茫，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去投奔这城里面的一个远方亲戚，真的是远的不能再远了，我和他们都不是一个姓。而这一去，就是漫长的五年。
　　 当然，人家不可能让我白吃白喝，我得上班赚钱，我得赚钱养我自己和我弟弟。
　　 我去工厂上班的第一天，厂里公共电视上正在播放，交通局大力推进公路上的监控视频的安装。总之，上面讲的是大概就是，被撞死的人可以安心地死了，交警会好好帮他们处理后事的，肇事者也会被找到的等等。
　　 我在电视面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我在想，父亲的赔偿金什么时候才能到，这样我就可以带着弟弟回乡下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感觉自己好无情，自己的父亲被碾成了肉泥我居然还想着钱。但是，我不想钱我又能想什么呢？我真的缺钱啊！弟弟的病还没好，我还要花钱给他看病，我不能看着他在我眼前慢慢病死，可是我现在一毛钱都没有，难道我还要去卖血么？可是我的血已经快被卖干了，不能再卖了。
　　 许久之后，我慢慢走了回去工作，因为我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以，一直到现在我都未曾见过赔偿金的模样，不然我的生活也不会如此艰辛。
　　 （2）肉
　　 为了生活啊，我就玩命地工作赚钱，但是我赚的钱远远不够我的开销，其实，加上给那个很远很远的远房亲戚的钱，我的钱已经够了，但是我的钱必须要给他，谁让他收留了我们两个呢。
　　 其实，我也无数次想过脱离他们，自己一个人带着弟弟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但是，我不能，这个城市告诉我，我不能这样，我总不能把才几岁的弟弟一个人放到家里，自己外出吧，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干，只能乖乖地赚钱，然后任人剥削。
　　 在这座城市里，我就算再找不到工作，再怎么赚不到钱，我也能活下去。那怕是去买淫，去做妓女，我也能活得很滋润。但是，我总不可能当着我弟的面去出卖自己的肉体，然后拿着钱告诉他，拿去花吧！这是我去卖，然后赚到的钱。不过话说回来，我可以干任何不体面的活，或着没尊严的活让自己苟且地活下去，但是我弟弟不行，等到他养不活自己的时候，我总不可能让他也去卖吧。
　　 所以，我只能玩命地替别人干活，对此，我也无能为力。
　　 现在，太阳已经完全地升起，东方的鱼肚白从白色变成了火红色，再从火红色变成了金黄色。我迎着太阳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我的心脏都颤抖一下，抖得我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每一脚落地要思量一会儿。至于我要去的地方，距离那里还有挺远的一段路，不过我并不太想去，但是我必须要去，我没有选择。
　　 我又想到，就在几天前，我还按部就班地到工厂上班，我每天工作时都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马虎眼。但就算如此，我干了五年，也不过是一个最低级的工人而已，从未有过改变。
　　 那天，工厂里的监工趁我在工作的时候站在我的后面。自从他出现在我的背后时我就已经感觉到了，这种感觉我已经经历了许多次，但却无法避免。
　　 我知道，我已经从五年前那个体形干瘪的小丫头，长成了一个身材丰盈的小女人。我算不上多么漂亮吧，但是我胸挺臀翘，腿也长，完全符合了男人的肉色审美。所以，我每次从男人堆里走过时，都会惹起那群光棍们的大呼小叫。被人调戏，我已经习惯了。但是被人非礼，我还没有习惯。
　　 当监工把他的脏手黏在我的屁股上时，我已经可以想象到他猥琐的笑，笑的时候嘴角还不断流出哈喇子，湿了他的下巴，然后他的口水被重力扯下，滴到我的脊背上，所以我感受到有黏糊的液体在我脖子上流淌。
　　 我把他的脏手甩开，可是他快速地将另一只脏手黏上我的屁股，我的臀太翘了，以至于我背身的时候不能很好地保护它。所以，那对脏手就在上面肆意地胡乱摩挲，完全不把我的反抗放在眼里。他摸得我浑身都燃烧了起来，脸红得可以摊烧饼了，另一方面，我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汗毛全都倒立了起来，因为害怕双腿不断地颤抖，冷汗从毛孔里冒出来，浸透了我的衣服。我当时的感受，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我急了，不知该怎么办，就用力用自己的脚后跟跺他的脚，这招在电视剧的剧情里很奏效，但是那时不是演电视剧。我太穷了，远房亲戚对我也很吝啬，所以我连双高跟鞋都没有，当然，有人会说，干这种体力活要什么高根鞋啊，只会影响工作。当时我真恨啊！恨自己没有高跟鞋，只穿了一个平底鞋，完全无法对我后面的男人造成伤害。
　　 我不想咬他，他的手臂太脏了，当我对着他满是汗毛的手臂准备下口时，我分明地看见，他的毛孔里的汗毛好像是无数条细小的蛆虫在蠕动，在他的皮肤上肆意地粘着，黑溜溜的一大片，我感到一阵恶心便收了嘴。我宁愿被强奸致死，也不愿咬那个像蛆窝一样的手臂，但我转念一想：我正在被一个胳膊上有蛆虫的臭男人非礼。我便更觉得恶心，更恐惧起来，所以我便发疯似的想要挣脱他。
　　 当他的鼻子被我撞出了血，他瞪着我说，想不想在这混了？敢不听老子的话！我对着他啐了口唾沫说，去你妈的，老娘不干了！
　　 我脱下被脚后跟跺烂的鞋子，光着脚丫子往外走去。途中遇见了那个自称是我“最忠实的追求者”的赵肆火。看我怒火冲天的样子，赵肆火屁颠屁颠地露着谄媚的笑脸迎了上来，一副奴才相地追问我怎么了。我回他，他妈的，你不是喜欢老娘吗？现在你的老板欺负我，去打死他个龟儿子啊！让老娘看看你的本事。赵肆火听了这句话不但没有去打监工，还嬉皮笑脸地说告诉我说，监工打不得。我早在心里将赵肆火砸成了肉泥，然后满嘴口水地喷了他一脸唾沫说，滚，老娘不干了！
　　 出了工厂，我不知道该去哪，就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这座城，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我父亲被碾死的那条路，我不想接着走下去，就进了公园躺在长椅上睡了一觉。
　　 我一夜没睡着，我知道我不能离开工厂，我没有学历，没有技术，也没有人脉，除了在那里干活，没有别的地方会要我。我也知道，明天的我泄气之后还必须要回去。我可以任性，但是我不能任性到把工作弄丢。我也知道，和我共事的男人大多图谋不轨，但我还是要回去。这座城告诉我，如果我不苟且地活，那么我只能悲惨地死。我很没骨气，和这座城里的很多人一样，选择了苟且地生。
　　 当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我就已经起身开始返回，现在太阳已经在我的正头顶，快要到中午了，太阳高度角最高的时候也快要到来了。
　　 而这时，我已经步行了小半个城，再次见证了这座城的变化——从繁华到更加地繁华。但是于我来说，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所有的改变都与我无关，我只是这城里的一根稻草，但是稻草又何其的多，而又有谁在乎稻草的生命。看着路边电视里播放：本城人民生活提高了多少多少，医疗设施增加了多少多少等等时。我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里面一毛钱都没有。我晓得，我不属于这座城，这城里所有的事对我来说都是不曾发生的。
　　 当我步履蹒跚地站在工厂大铁门的门口时，正是太阳最亢奋的时候，日光把大地烧得闷热，路边香樟树密密麻麻的枝叶替我遮掩着狠毒的太阳，于是我眼前的马路便有了一片片让人看着都清凉舒心的阴影，随着我前进的步伐，那片阴影也不断地被涂染成深色。并且越来越深。
　　 我低着头走了进去，每一步都走的十分沉重，像是有钩子在拉我的腿。我走进去之后，身后的大铁门被重重地关上，后面那条阳光铺就的路顿时不见了，身前再也没有阳光可以渗透进来，眼前只有一片荒芜的黑暗。
　　 只有，一片荒芜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