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舞】大姨(散文)
那天是大姨的周年祭日,一早我就去看她。墓碑已被擦拭干净,碑前放着一束鲜花,有人在我到来之前刚刚离开。不用猜,一定是姨父来过。大姨只有一个女儿,远在千里之外一所大学做教师,正准备出国留学。
放下手里的鲜花,默默凝视着碑上大姨的照片,神色安详,眼神温柔,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大姨生前不争,想必在那边更不会了。大姨下葬那天,小小的墓穴里,她的骨灰盒靠右摆放,留出一半的位置,等到姨父去世后安放他的骨灰。两人生为同欢,死后同穴。
前段时间接到母亲电话,得知大姨病重,心急如焚的赶到了医院。在她离世前的几天里,白天我就守在医院,守在大姨身边。快入伏了,天气闷热潮湿,整日的雾霾使得天空灰蒙、阴郁,让人透不过气。多数时间里,姨父、我和表妹都在沉默,重症室每天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姨父进去给大姨擦洗身子,对已昏迷的妻子说上些话,放她喜欢听的歌,不许我们插手。姨父七十岁的人,干干瘦瘦,微驼着背,两腮凹陷,颧骨突出,一双小眼睛沉郁着,让人读不出里面的东西。才几天的时间,我头晕恶心浑身没有力气,心里好像压了石头,内心的沉重加之这样的天气使我有些疲惫虚脱。二十几个日夜,姨父与表妹就这样熬着。
凌晨四点多钟,手机的震动铃声把我惊醒,小妹打来电话,大姨在凌晨三点多钟去世,人已从医院拉回家里。表妹打了几个电话我都没听到,最后打给小妹。在床上呆坐几分钟来使自己平静,不争气的眼泪在脸上肆意蜿蜒。
灵堂里,亲人与逝者做最后告别。母亲扒住棺材沿,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苦命的姐姐呀,你咋就走了呢?你都没享上一天福啊。”我与表妹早已哭成泪人,母亲的哭诉,让原本的悲痛多了一份生生的疼。大姨安详着,这个世上的事,所有的爱恨悲欢再与她无关。
母亲说,大姨三岁才会走路,八岁才会说话,外婆对她的疼惜更多些。母亲十七岁做为知青去了农村,大姨因而被照顾到纺织厂工作,身高一米五五,圆脸大眼睛,嘴唇稍厚的大姨做了纺织女工,年年都是先进。外公去世早,家里的弟弟妹妹多,日子艰难,大姨把工资交给自己的母亲贴补家用。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中上夜班的大姨被埋在废墟里,外婆带着几个舅舅奔去厂里扒人,十几个女工遇难,大姨幸存下来,腰部砸伤被送去上海的医院治疗,那年大姨三十岁还没有结婚。
姨父的父亲是名教师,在文革中遭受迫害,他的一个妹妹因此自杀。到了三十多岁,姨父还未成家,经人介绍,同岁的两个人结了婚。姨父在煤场做会计,大姨被照顾在车间里扫地。
在我十几岁时,母亲从箱底拿起一件绒衣,开襟圆领,红底黒花,绒细软厚实,穿在身体暖和舒适。只是穿在十几岁的孩子身上太过老气。我赌气不穿,母亲很是气愤,说这是大姨的嫁妆没舍得穿送给了母亲。母亲珍藏几年,拿出来给我。想来那时的大姨对婚姻有着美好向往,为自己精心准备了嫁衣。
新婚一个星期,大姨还是处女身子,大姨讲给厂里姐妹,大家出着不同的主意,这也成了厂里长久的笑谈。传宗接代总是要的,不知谁的主动,两人总算有了夫妻之事,大姨怀上了孩子,从那时起两人在无夫妻之事。大姨说,一张床上两人各睡一边,姨父把被子卷成一个筒,睡觉时往被筒一钻,把自己裹紧,对于丈夫的冷漠,大姨除了流泪毫无办法。
在我二十岁时,大姨找关系让我进了工厂上班,厂里的姑娘们流行戴一种毛线织成的粉色围巾,长约一米,围巾两头结满流苏。从农村出来的我,本就土气,脖子上少了围巾更觉寒酸。我既无钱买线,更不会编织。心里除了羡慕更有深深的自卑。细心的大姨看在心里,花了两个晚上为我买了毛线织成围巾,走在厂里我不用再觉得低人一等,而那年的冬天也变得别样的温暖。我到现在还记得大姨帮我围上围巾时的那个眼神:温柔、满满的心疼。她还送我一件外套,说我的衣服太土气。在娘家大姨的话很少,对我们小辈人更是不苟言笑,大家都不太亲近她。大姨比较喜欢我,在厂里对我诸多照顾,我对大姨的感情比弟弟妹妹们更重些。大姨依赖着外婆,工厂离外婆家很近。每天中午大姨回外婆那吃饭。外婆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全家人的饭菜由外婆一人来做。外婆腰里系着围裙,头上冒着汗,在厨房忙碌。大姨匆匆从厂里回来,在门口把衣服掸净,进门做到炕上,等饭做好,大姨溜下炕,蹲在桌角吃饭。只捡剩饭和别人不爱吃的夹上几口,吃饭时不语,很快离桌。母亲说吃饭不能在桌角位置,那是受气的表现。大姨工资的一半交给外婆,时常买些东西给侄子,与舅母的关系融洽。
婚后没几年,姨父由于工作出色,由一名会计升为经理。,每日忙于工作,两人之间越发陌生,争吵不断。娘家人为大姨报不平,曾私下调查姨父是不是外面有女人,我的丈夫在姨父公司工作,他说姨父不是那样人,给我讲了件事情。一年冬天下了大雪,公司的一个女员工在院子摔倒,挣扎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姨父恰好经过,女同事伸手要姨夫拽她起来,姨父站在那里喊人,却不敢去扶。娘家人求姨父办事,大姨说给自己的丈夫听,结果招来一顿骂,宣称与大姨娘家人断绝来往。姨父为官清廉,只是在常人眼里做人、做事未免太过无情了。外婆去世,我们小辈人结婚,姨父都未露面。大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却尽力维护丈夫的面子,自己节衣缩食,在我们小辈人上学结婚时给上红包。在姨父退休前工资是不交给大姨的。
大姨退休后,每天还会到娘家。冬天,娘俩个坐在炕上聊家常。大姨声音小,面色悲苦。常听外婆无奈的叹气。夏天,两人坐在门前的树下,外婆支一张躺椅坐在上面,大姨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如同幼小的孩子在母亲身边听故事。一个下午,两人时而说上几句话,时而沉默,看着日头一点点偏西,大姨起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家。
外婆的去世,让大姨彻彻底底成了孤独的人。姨父还在工作,女儿远在千里之外。由于姨父的原因,大姨与弟弟妹妹的关系冷淡。矮墩墩的大姨穿一身肥大的衣裤,胳膊上挎着布包,每天做公交车去周边集市转悠,买些新鲜粮食送给弟弟妹妹们。在大姨心里,粮食的充足是过日子的根本,而她的家是没有烟火味的,她的一生都在等那味道,过一个女人最平凡的日子。
大姨七十岁离世,最后的几年来,两人相依相扶,大姨身体不好,姨父奔波在医院与家里,精心照顾着大姨。不惜一切想留住大姨的生命。两人三十多年的婚姻没有过爱情,曾是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却又彼此牵扯着。“少年夫妻老来伴”,这话,很适合大姨和姨夫。大姨去世后,姨父不愿搬离他与大姨住过的旧屋。他说大姨好像还在,常听大姨粗声的抱怨、轻声的叹息。我无法判定他们的婚姻是幸与不幸,逝者安然,惟愿世人彼此珍惜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