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散会，云所长夹着笔记本跟在我后边走进办公室，“啪”一声把本子放桌上，一屁股坐在铁椅子上。我知道，他又有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事情要说的。于是我把笔记本放进文件盒，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喝了一口刚上班就泡好的茶水，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听说了么？那小子又骗钱了。哼，我早就说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的嘛，你们还不信。看看，这回林主任会怎么办。”云所长一说话嘴角上浮出些白色沫子来，眼睛睁得格外大。听其声、看其面，就知道是个表情丰富的人。
　　 “你是说刘志刚，他又有什么事情？”我真是第一次听说。云所长外号大谝，消息灵通，似乎萧城那里有事他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不是他能是谁？这不，老毛病又犯了呗，拿人家的公务卡刷卡。据说刷了他们林主任的一万来快钱，好几个月了还没还上。”
　　 “是吧，不能吧，去年刚刚收拾过他，今年就又犯了，看来还是没有收拾彻底啊。”刘志刚再次刷卡不还，确实是没想到的。去年他还在云所长手下，因为涉嫌接受管理对象贿赂，并借机向管理对象借款不还，人家上告后被单位处分，并调离财政所，安排到社区工作。记得当时领导给社区林主任讲安排刘志刚具体工作的时候说得非常明确：此人不能安排涉及管理人员、管理钱物的事项，让他去干个一般的跑腿的事情吧，毕竟还年轻，不能把他一棍子打死。再说，他爷爷爸爸都是单位的老人儿，天天找，还想保住在财税所的工作岗位呢。而且也清楚地给林主任讲了他所犯错误的情节。“怎么，林主任还能把自己的公务卡给他去刷？他没把领导的嘱咐记住啊！”
　　 “谁知道呢。反正今年又有事了，看老林怎么把钱要回来，呵呵。”好像是有场好戏在眼前，把老云热闹得不行。老云一脸被阳光晒出的黑斑，他经常向年轻人炫耀当初的辉煌：“嗨，出城往北，那片草原上的兔子没少让我们打。晚上车灯一照，兔子就会停顿，就在那一刹那，手起枪落。一晚上最多打五六十只呢，那是什么光景啊！现在，唉，不让私人有枪，不让打喽。只好去钓鱼，钓来送人，喂鱼，总得有个事情做，不然，困在这个小地方，都要憋死了。”“那就看他的吧，他总会有办法的。”
　　 “哼哼，他这回知道了，刘志刚这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弄不好，他爸爸还会找去的。”云所长站起身来，拿起笔记本在桌面上磕了几下。
　　 “不坐会儿了？”我客气地说。
　　 “不坐了，回去接孙丫头去了。”他说的孙丫头是老婆的弟弟的儿子的孩子，他儿子儿媳在北京工作，还没孩子呢。
　　 二
　　 一天无事，我以为云所长的话只是以讹传讹。他外号谝子，说话不把门，消息纷沓，有些也不牢靠。所以他的另一个外号就是“参考消息”。关于刘志刚的事情，我本来是相信的，因为这人家庭情况十分特别，他平素的各种表现，又让人倾向于相信他会出事。
　　 上次事情就出的十分意外，以至于事情被举报后我都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胆子。事情出在他与萧城一个有名的交际花汪艳艳身上。汪艳艳出名，是因为前几年她在萧城大小通吃。就在我们单位，过去从上到下不少领导拜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消息或真或假地到处传扬。风花雪月的消息有些不能听信，但关于汪艳艳的，基本可信，因为还有其他现象佐证。比如她在我们单位推销产品，领导点头非常痛快；大领导调离后，另一些领导又成了她的金主，在那些领导管理的领域内，她又是供货商，等等。总之，地球人都知道的那点儿事情吧，或明或暗地出现在大家面前。那年汪艳艳跟我们单位一位局长出事，是因为那位局长被老婆顾的人盯梢成功，在单位招待所里抓了现行。那位领导被处理调走，从此她在我们单位领导层面的影响力式微。即便这样，我也想不到刘志刚能跟汪艳艳搅在一起。
　　 刘志刚是单位子弟，父亲退休前是司机，大家都住楼前楼后，我们都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除了不爱学习、干活有点不踏实、喜欢撒点儿谎之外，再没有多大毛病。当然，撒谎这毛病也不算小毛病，不过因为他所在的岗位与能力，他的那点儿谎言之前还没造成大的损害，所以除了过去云所长爱在领导面前说“这孩子不行，撒谎撂屁，迟早会出问题”什么的之外，没有人看出他真会出事情。
　　 可他真没辜负他的领导。他让云所长说准了。去年6月，他被汪艳艳举报，拿了她2万块钱没把请托的事情办成，还在许诺办事的期间，陆续借去了三万多。其他事情没有举报，恐怕她自己也知道，凭她的名声，不说别的别人都会把她往那儿想。当然，没说就是没有，有也是没有。
　　 领导交待让我调查处理刘志刚事情。我把刘志刚叫来问他跟汪艳艳有什么关系，是不是答应给他办事时，他嘴还很硬：“没有的事情，她在萧城臭名昭著，我怎么可能跟他拉扯、答应给她办事？”眼睛瞪得牛眼一般大，说话语气很冲，似乎我冤枉了他。我说你再好好想想，别日理万机的时候记混了、记错了。他眼睛瞪得更直：“没有没有，主任你得相信人呢。”看他这么执迷不悟，我只好叫他看汪艳艳举报材料的复印件，包括他亲手写下的收条借条。看到这些证据，他面色瞬间变白，目光耷拉，两腿抖动做筛糠状：“你让我想想。嗯，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情，我只是借他的钱临时用用，没答应给她办什么事情啊，您知道，她说的这些事情我根本就办不成嘛！”
　　 “你胆子够大啊，办不成事情你可以吹，你不吹能成办事情，人家凭啥把钱拿给你？”这小子真够怂的，开始气壮如牛，这会儿战战兢兢，装得挺象。
　　 “我，她，我手头有点儿紧，堂弟有事情用钱，我就说从她那儿周转一下。”他的嘴唇都哆嗦开了。
　　 “好好说话不行吗？到底是怎么回事情，说实话，别给我打马虎眼儿！”我见不得这样的男人，一点事情承担不起来。不就几万块钱的事情吧，有那么害怕？如果真是给兄弟转用，也不是什么事情，有那么心虚？“撒谎撂屁”，我想起云所长对他的评价来，越发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真的是给弟弟用钱了。这样，我回去抓紧要钱，把钱给汪艳艳还上。”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不管你用了，还是如你所说是给别人挪用了，都马上把钱给人家还上。你看到了，如果你在一个星期之内还不上，人家就往上告，或者到法院起诉你。你看着办吧。如果起诉，你就涉嫌受贿。2万块钱也能让你进监狱，你好好惦量惦量吧。”“我给他交待的够清楚了吧。你都记录好了，别说没把话说明白。”我转身给做记录的小李交待。
　　 “没问题，都记清楚了，您看。”小李把记录递过来。我看了一下：“确实很全面。那样，让刘志刚也看一下，让他在下边签字，写上‘以上内容都属实’的话，咱立字为据。”
　　 “好的。”小李把记录本递过去，在看材料到走出办公室期间，刘志刚保持着一副惊恐的模样。他写下3个蚂蚁爬树一样的名字，算是签了字。
　　 刘志刚走后，小李跟我说对刘志刚的印象：表面看上去五大三粗像条龙，一接触才知道银样蜡枪头样是条虫，怎么这个样子呢？恐怕家教也有问题，不然咋会这样。
　　 我给她说，确实家教有问题。单位所有人都知道，刘志刚结婚后跟父母不来往。过去都认为是他那个当护士的媳妇有问题，现在看，儿子本身就有问题。
　　 “是啊，哪个媳妇能挡得住儿子的孝顺？别把不孝顺的责任都往媳妇身上推。”小李脸红朴朴的，带着点小激动阐述自己的观点。
　　 “对的对的，说起儿子不孝顺来，恐怕做父母的就有问题。老刘跟父母也不怎么来往，这是单位人都知道的。客观上他爸爸有个继母，但父亲是亲的呢。”
　　 “这就是了。上行下效，子不教，父之过啊！”小李感叹道。
　　 “是啊！”我似乎看到了刘志刚父亲顶着一头白发，骑着摩托车天天钓鱼的身影。老刘说话带一口济南腔，跟他的几个兄弟都满口普通话不同。他母亲过世后从小在老家长大，参加工作才到父母身边。或许，他从小受过继母虐待，父亲也没好好照顾过。孝顺的事情是代代相传的，“轮到自己身上”的事情，往往都是自己造成的。但上一代怎么做不能影响自己怎么做，为了自己，也应当以身作则，给小孩子做出榜样。不过，没听说过老刘有撒谎的名声啊，刘志刚怎么成这样了？
　　 当天晚上老刘敲门，来说儿子的事情。说养这个臭儿子害死他了，钱也不知道弄哪儿去了，反正手里也没钱。我说他不是说借给堂弟了吗，他说你别听他胡诌八咧，现在这孩子说假话根本不打草稿。我又说他媳妇一定知道的吧。老刘一听提儿媳妇，像点着火药一样：“你别提那个媳妇了，不是她，我儿子也不会成这样。”
　　 老刘说，钱他打算替儿子还上，就是请给领导说说，别调换单位了。儿子还年轻，调出去名声受影响，以后咋办呢。看得出，父亲虽然对儿子有一百个不满意，那份舐犊之情也丝毫不减。不知道儿子能不能感受到父母的用心呢？他说现在他对儿子的气愤处也是，不知道钱到底用到哪儿去了。问了多次，今天说这个理由，明天是那个理由，就是不知道那是真那是假。他最担心是刘志刚参加了网络赌博。“你没听说过吗？网上赌球什么的，几万几十万输赢都是分分钟的事情呢！”老刘了解的东西不少，说明他是就怀疑儿子、担心儿子了。
　　 调整不调整岗位的事情我无法给老刘表态，只好说给领导反映情况。但我给他明确了刘志刚犯错的情节证明他确实不适应搞管理，特别是管钱管物。调整不调整岗位，将来由领导拍板。“你们要做的就是别让汪艳艳起诉，一起诉，这事情就麻烦，弄进局子里的影响，恐怕就不是我们单位或那个个人能控制得了的。”
　　 “知道知道，这不明天就拿钱给人家，把条子抽回来，让她保证不起诉。”老刘面色黝黑，白发更多。看他点头不迭，我心上升起一股酸涩。
　　 那件事情的结果就是老刘拿钱封了汪艳艳的口。听说封口还出了点儿岔子：老刘抽欠条的时候，多付给汪艳艳1万1，人家当时说钱不对，老刘说这就是你们再不要起诉反映的价钱。事情平息后，老刘像是做梦醒了似的，觉得不应当多给那么多，又去找人家要多付的钱，被汪艳艳一顿乱蹶：你不是说封口的钱吗，怎么这回才想起来？行啊，钱我可以还你，你把欠条还我，我要起诉你家刘志刚。老刘只好怏怏回来。
　　 毫无悬念，刘志刚背了个警告处分，被调离岗位。
　　 三
　　 刚进办公室门，电话就响起来。一看显示，是林主任的号码。我暗想，还是来了。
　　 “报告一下，准备对刘志刚实行停职，如果3天内还不上钱，我就把他交回处里，不要了。”听得出，林主任一腔愤怒。
　　 “怎么回事情啊，看你这么激动的。”第一次听他说，只能装作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那小子还犯的老毛病啊！他拿我的银行卡刷卡，不仅一万多块钱没及时还上，连我的银行信用都受到影响了呢！催了好久，今天说明天，明天说后天，就是没有一分钱划过来。今天我想好了，给他个最后期限，让他3天，再不见钱，就处理他，这样的人，你还是收回去，我不敢用呢。”
　　 “啊，呵呵，能把你惹着的人不多啊！这件事情，我看你也有毛病。去年调动他过去的时候不是当着领导的面给你交待的清清楚楚，不能让他管钱管物，他过去犯的毛病也全都给你说的了，怎么你还借给他银行卡？”
　　 “嗨，别提了。他借的时候说马上就能把账报出来，又说是处理原单位的账务。我想问题不大，就拿给他了。”
　　 “还是太年轻，不记事啊！”我笑道。
　　 “是啊是啊，稍一大意，就被钻了空子。谁想得到呢。这样的人，你说能干什么？不行，这次钱还上也不要了，你考虑一下吧。”林主任想的美，好不容易推给你的人，我怎么可能收回来？再说，收回来让他干什么去，谁要呢！
　　 “先别说这些了，把钱收回来才是重要的。停职没问题，开除或者调出来的事情，咱都没那么大权力，完了再说。好吧！还有，弄清楚他到底把钱弄哪儿、干什么了。”
　　 “人我还是不想要。”
　　 “停职或者其他，你先写报告来吧。程序要走到的。对吧，林主任。”
　　 “好吧，听领导的。”林主任过去跟我干过几年，是从我手里下到社区工作的。人很精干，办事利落。“不过，我得了解清楚他到底拿我的卡是套现了呢，还是真的付了欠账。”林主任补充道。
　　 “对对，你得弄清楚，看这小子假话说了有多大。”我也想知道，刘志刚这回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刘志刚在没犯事之前，借卡刷卡已经被机关同事唯恐避之不及，几乎那个处局都有他欠的账，谁都上过他的当。而且当当差不多都一样：我急用钱，借你卡刷一下，几天就还。然后就是你跟着他追着要账。好的一点是，他并不赖，只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说他们，你们怎么这么相信他让他刷卡？他们说，都在机关上班，看着还不错，又是第一次张口，就给他了。看来，这人也是老手，总从没借过钱、大约不了解他的人那里下手。
　　 刚收拾办公桌干活，小李踱进来。她跟我说起刘志刚刷卡的事情，说我们办公室小红前几天也借给他1万多。我说我怎么不知道。她说刘志刚找小红，说事情很急需要周转，一周一定还上，小红觉得老在一起碰面，就借了。没想到一个多月了还没还上，天天要，人家就说快了快了，就是还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