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录先生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很有才情，也很狂傲。一想到梁家录先生，首先进入脑海的就是他朗声大笑的样子，背着双手，挺直腰板，仰头向天，纵声大笑。那么自信，目空一切；那么豪爽，潇洒恣肆。同学们一聚到一起就会提起梁老师，一提起梁老师，就会兴奋地述说梁老师开始讲授古文时的那节课。他背着双手，高昂着头，朗声吟诵着李白的《南陵别儿童入京》里的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凡是师从过梁老师的同学对梁老师都很尊敬，都很认可他的狂傲，因为他完全拥有可以狂傲的资本。梁家录老师的语文造诣很深，尤其是古文。凡是他带过的学生和班级，语文成就都很突出，且在全县名列前茅。我特别喜欢语文，且对语文似乎有着天赋。从我念书以来直到初三，我的数学几乎就没有及格过，能够考上初中完全是靠语文拉的分数。也许是我对语文的特有独钟，和梁老师的关系就似乎更近一点。我喜欢写作文，写作文时尤其喜欢标新立异。梁老师深悉我的毛病，就在高考前特别叮嘱我高考时写作文不敢标新立异，以免写偏了题，失了分。第一次参加高考，我就严格按照梁老师的嘱咐中规中矩地写作文，那年虽然因为志愿没报好，没能上成大学，但语文却取得了九十六分的高分（那时的语文成绩是一百二十分）。此后，补习时再参加高考，我却忘记了梁老师的教诲，结果语文成绩下降到了七十多分，虽然也考上了大学，但却没能考出我理想的分数。他不仅对我如此关心，对别的同学也是一样的用心。所以，凡是师从过他的学生，对他的记忆都很深刻，而且饱含感情。我写这篇回忆文章，就是应我的同学杨西坤的要求写的。其实，为梁老师写一篇文章也是我的夙愿，但每当要动笔的时候，往往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搁置了下来。
　　 梁老师嗜酒，在校园里，经常会看到梁老师背着双手，抬头挺胸，微醺地红着脸，漫步在教室旁的小路上。那时候我以为那是梁老师本该有的嗜好，是就像诗人李白和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令狐冲、古龙小说里的小李飞刀等武林高手一样的特有的标志，等到毕业后经历了人事的历练才知道那是老师对命运不公以及残酷现实的逃避与麻醉。
　　 梁老师是北京大学肄业生，据说也是北大当时的十大才子之一。梁老师的才气得到了北大某校领导千金的注意，顺理成章，他们相恋了。如果故事能够按照这样的编排顺利进行的话，梁老师一定不会成为我们的老师，也一定不会有后来的故事的。可是，命运捉弄人，就在他正在得意快乐的时候，他因为被人状告是陈世美而被学校辞退，回到了家乡，而他却丝毫不敢反抗。因为，这个状告他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国家乃至整个社会对个人生活的干预都很强大。他是独子，他父亲深受封建思想影响很深，养儿防老的思想根深蒂固。据说在考学前，他父亲已经做主为他结了一门亲，姑娘就是他村子的人。俗语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在他父亲的心目中，如果不能在跟前孝顺他，为他养老，即使他能成为李白那样的大才子也不行。他父亲要的就是他的孝顺和为他养老的现实。于是，就以他抛弃糟糠，恋爱城里女人为理由，让北大开除了好不容易才走出农村，走进京城的优秀的他。他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回到家乡，不得不和那个父亲为他之前看好的农村女子结婚了；不得不接受寺前中学的应聘，成了我们的语文老师。
　　 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家正处于特别困难时期，陕西省渭北旱塬上的农村尤为严重。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是上世界七十年代初期了，真正的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但即使这样，有一年，我家仅有的可充饥的红薯也在新红薯还没下来前就已经吃完了，当时的饥饿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恐惧至今我还让我记忆犹新，更不用说真正困难的六十年代后期了。他的夫人可以想象得来，即使是村子里长得好的，也一定是干瘦而庸俗的；她的长相、气质、学识乃至与他的交流肯定与他那位北大领导的千金、北大女才子差异巨大。他在结婚时的痛苦、挣扎以及婚后的夫妻生活，可以想象得到，是多么地痛苦与无奈啊，但他却无能为力。后来，梁老师的夫人据说为他生育有四个儿女。夫人在农村，基本上就没有多少收入，全家人的生活重担自然而然地都落在梁老师的身上。在没有平反转正之前，梁老师只享有微薄的补助，家庭生活非常困难。再加上内心的不甘，他人的不解，他的内心就异常痛苦。这也许才是他嗜酒的最重要原因了吧。
　　 梁老师在我们上高三的那年终于被平反了，他被县教育局接收为了寺前高中的正式公办教师。那天他喝没喝酒，我没有记忆，但我相信，他肯定喝酒了，而且会酩酊大醉的。但那是幸福的酒，快乐的酒。
　　 后来，我考上了渭南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因为在外地工作的原因，我有多年都没有见到梁老师。那时候还没有普及手机，联系很不方便，所以，也很难打听到梁老师的情况，只是知道梁老师退休了，为了多挣点钱贴补家用，在大荔希望中学打工，做语文老师。我去了一次，但他有事没在。后来就因为工作的原因，再也就没有抽出去看望老师的时间了。
　　 一天下午，好像是夏季，我和妻在大荔县街道上散步，当快走到同洲广场的时候，我看到了梁老师。他矮瘦的身材，戴着几乎盖住了他三分之一脸的高度数近视眼睛，穿着深蓝的干净的旧西服，背着双手，高昂着头走了过来，就像一位目空一切的将军。
　　 “梁老师！”当距离他三米多的时候，我就激动地喊道。
　　 梁老师似乎是被这突兀而来的声音吓到了，他站在原地，惊愕地望着我愣了。但随即，他就笑了起来，抬起右臂，伸出食指，有力地虚空点了点我，道：“李跃峰”。是那么地肯定，那么地简捷有力，似乎还站在我们的语文讲堂上，给我们讲解着李白的诗句。那时我才确定他在大荔县私人学校希望中学带高三语文，似乎还是高三年级组组长，一个月拿四千多元工资。那天我有事，没能和他长聊。后来，我还专门去了一趟希望学校，去他的办公室看了他。可是，他有课，又没能和他好好聊聊。直到几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同学和王定的电话，说他来大荔了，正和梁家录老师在一起吃饭。我赶紧推掉手里的工作，赶进了县城，在县城南环路鸿运饭馆二楼的包间又与梁家录老师见面了。还没上到二楼，就听到了他爽朗而独特的笑声。他的笑声就是门迎，不需要服务员引导，我就径直找到了他们所在的包间。
　　 陪老师吃饭的同学除了和王定及他的朋友之外，还有党保存，一共好像五六个人。我走进包间的时候，梁老师正和他们打关，见我进来了，梁老师马上喊道：“李跃峰，来迟了，罚酒三杯。”和王定立马站起身，斟了三杯酒，给我递了过来。我二话没说，就端起酒一饮而尽。随后，我就一一又敬了回去，然后立马就加入了战团。那天，我们喝的很放肆，也很快乐，事后清帐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几个人已经喝了有五瓶白酒了。梁老师很高兴，我们也随着梁老师的高兴而高兴。
　　 此后，又是几年没有见到梁老师了。有一次我专门去希望中学找了梁老师一次，可是希望中学已经停办了，他也回老家好久了。再后来，就听到了关于梁老师的噩耗，他竟然在某一年的年前因为下雪路滑滑倒了，摔伤了身体而不治去世了。据说，他的小儿子在他去世前还没有结婚呢，这也许是他永远的遗憾。他成了我们永久的记忆。
　　
　　 2016年5月30日于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