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征文】老爷 ——回赠萧剑斋主
老爷于1930年出生在广东大埔县候山村。村里有条清澈的溪流,溪水很浅,还未没过膝盖。姥爷家的房屋便安落在溪旁。
孩提时,他常与小伙伴们坐在溪边,卷起裤角踢水玩。有时玩得不过瘾,干脆跳入水中,拉下几个同伴一起打水战或玩摔跤游戏,浑身弄得湿漉漉的,换了一身又一身干爽的衣服。老爷的母亲是个极其善良纯朴的女人,从未因洗衣服过多而责骂老爷。她总是一脸灿烂的笑容,好脾气地擦干老爷身上的水,温柔地为他穿衣。穿好衣,时常习惯性地敲打两下老爷的额头,道:“小彪子太淘了,跟你阿爸简直一模里印出来的。”说完这话,声音便会静止,眼眶满是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滚落,滴于老爷的手心。
那时老爷虽五六岁光景,却懂得用稚嫩的双手为母拭泪。还小声唱儿歌哄母亲笑。那首儿歌,还是他从邻居大姐那学来的。再简单不过的唱词:“天空有只小乌鸦,叼着小虫飞回家,妈妈老了不能飞,好吃的虫儿留给她,小乌鸦啊爱妈妈。”唱完此曲,母亲便会心疼地将他搂进怀中,久久。
老爷两岁丧父,对于父亲的印象不深。他只记得每逢初一十五,除了当地拜天地公的民俗外,母亲还会特地准备三个煮水的地瓜及其一碗花生放在父亲的俏像前,并捎些纸钱寄过去。母亲还说他阿爸在世时,最喜欢吃这两样东西了。这是老爷唯一知道的关于父亲的喜好,其余的别无所知。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老爷读小学时,刚好是抗日战争年代。那时日本飞机轰炸广东,整个候山村也受到了严重的破坏。老爷家的田地被炸了个粉碎,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此切断,日渐艰辛。除了怕饿死,苛捐杂税以及抓兵派款外,最担心的还是母亲的身体,她为了养活一家生计,常帮人纳鞋纳至深夜,眼睛时常渗出血丝。而在那时,唯一能为母亲分忧的亿流哥却染上了病,因无钱医治身亡。他临死时,紧紧抓着老爷的双手,叫老爷无论如何要好好地坚强地活着,照顾好母亲。那是老爷第一次直面最亲的人离逝的场景,心里万分惶恐,嚎嚎大哭。晚上常做梦,梦见亿流哥那双炯炯的大眼对他笑,拉他一同去溪边玩。
之后,候山村的死人越来越多,不是被日机扔下的炸弹炸死便是得病而亡。老爷与母亲在这样惶恐的氛围中生活着。那时家里经常吃糠、菜;拉出来的是黑蛋和血,常撑裂肛门。对于这些,老爷倒不觉得苦,他说那只是他经历人生的一个必要阶段,有这样困苦的阶段,是年幼的一种成长。
在老爷的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要数“黑豆狗肉”事件。记得有一次,他随母亲到镇里小街亲戚家送鞋,回来的路上见有人在卖煮黑豆的狗肉。他饥肠辘辘,扯着母亲的衣衫角,央求她买一小块肉予他吃。无奈家贫,母亲口袋里只装有四角钱,那钱是要买会滑肠的藤叶,研碎煮糠蒸糠稞吃的。他只得眼睁睁地目送狗肉摊走远。不几日,竟从同伴那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说那卖的不是狗肉,是人肉。那些逃难的人,杀了讨饭的小孩和快饿死的老人,加点黑豆煮来当狗肉卖。老爷当然不信,一个人大着胆子跑到同伴说的那间破庙踮脚偷看,却见得庙里的角落,有刈断喉骨的女孩和一堆人骨,边上还放着一口正在烧火的大锅。那人正蹲在地上跺人肉。老爷见得此翻景象,两腿发软手打颤。跑回了家,脸色苍白,冷汗淋淋,吓得大病了一场。母亲无钱请医,整日求神拜佛,以泪洗面,日渐消瘦。
病中,老爷想起了亿流哥,他叫他要好好地活着。生命力极为刚强的老爷,在躺床一个月后突然好转,可以下地行动并帮母亲做些家务活了。
1945年9月2日,抗日战争胜利。候山村的百姓欢天喜地。
老爷的同伴小林子家杀了条狗,请老爷及母亲一起过去吃。老爷想起“狗肉事件”,从此再也不敢吃狗肉及黑豆了。
1946年6月26日,国民党以30万军队围攻中原解放区,内战就此爆发。老爷所在的乡中小学掀起了“反内战、反迫害、反饥饿;要和平、要自由、要吃饭”的风潮。可是这风潮喊出没几日,便被国民党镇压了。国民党方面下达指令:凡是参与共产党者,杀。
在当时,谁人敢光明正大讨论共产党,参加游击队呢?
1949年3月,19岁的老爷瞒着全村的人,只告知了母亲,连夜偷跑出村,上山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了。要知道,那时若被国民党抓住,便死路一条。其实老爷当时冒险当兵,并不是说他的共产主义理想有多高,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与其在村里吃不饱饿肚,倒不如参加战斗。不仅能吃饱,而且还能为解放全中国出份微薄之力。这是老爷当时单纯的想法。他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不懂得身在战场,随时会丢了性命。
参加游击队两个月后,老爷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再也不是单纯只为了填饱肚子,而是抱着一颗激情滚滚的心,投入到游击战争,剿匪战斗和保卫祖国,从事军人应做的工作。在这期间,老爷所在的闽粤赣边纵队第13团的战友牺牲了30多人,原来同属福建军区警备第6团的战友有几百人牺牲和负伤。
在残酷的战场上,老爷及其战友们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但老爷的命过于硬,在一次南靖县(漳州市所管辖的一个县)剿匪中,胸口及腿中了土匪的子弹,血流成片,却依旧咬紧牙关,坚强地存活了下来。只是与他一同做战的战友罗育远同志,胸前中了土匪的四颗美国汤姆森冲锋枪子弹,之后长眠于此,再也没能醒过来。
解放后,纪念碑上没有他的名,后来老爷找了多方的领导,经过历史资料的调查,才得以在纪念碑上刻上他的名。名虽刻上了,但老爷的心里总会无数次地显现他牺牲的场景,然后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泪。老爷说那时罗育远好年轻,才十八九岁青春的大好年华,却把鲜血永远地抛洒在了他热爱的这块土地上。
1992年7月2日,老爷曾在南靖县金山镇烈士纪念碑前,用颤抖的双手为罗育远同志写下一首诗:
“四十二年未敢忘,百里来寻墓地忙。
长年心事未了却,朵朵黄花思绪长。
稚气未消随革命,粤闽转战志如钢。
宝林会师情难表,千里挥戈战海疆。
除夕剿匪大山嶂,黎尾追敌勇难当。
胸中四弹一腔血,青春年少正时光。
‘小彪’呼声刚入耳,相见一笑在心房。
挥手沙场成永诀,山风流水共哀伤。
为友报伤狠杀敌,残匪横尸野山荒。
告慰忠魂望安息,血泪同流染疆场。
子子孙孙永怀念,宝地建碑耸翠冈。
九十年代东风鼓,金山竞飞金凤凰。
战友安息吧,尚飨!”
这首诗,后来编在老爷的《剑花呤》诗集里。我看完此诗后,竟也跟着落下了眼泪。
关于老爷的文学梦,好像从很早就开始的。那时老爷大概还在念初中,对文学充满了无限的热情,作文常被老师当范文朗诵。无奈当时所属的社会环境不允许,他参加游击后,放弃了写作,积极投身到战斗中。尽管后来解放了,可国人的生活水平并不见得提高。再加上“文化大革命”,老爷被整得很惨,跟本无法从事创作。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老爷得以平反,同时投入到理论工作及经济学的研究领域,成了一位尽心尽力的理论工作者。
至于老爷的“文学梦诗人梦”,终究只能是一个“遥远的梦”。
他以为这个“梦”在有生之年不会实现,却没想在退休后经朋友推荐,参加了漳州诗词学会和福建省诗词学会,后由于所创的大量诗词获得好评,并夺得全国多项诗词比赛的金奖,加入了中华诗词学会及成为香港海隅诗词研究会顾会、香港散文诗学会的名誉会长等等。
我是在2006年2月8日上午9:45分与他相识的。之所以把时间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我没想过他会见我。当时,我刚在一家保健品公司当业务员,而老爷是我名单里的第二个客户。在此之前,我上门拜访过一个客户,被拒之门外。当我按响老爷家的门铃时,已做好了被拒的准备。却没从想他会热情地招呼我入屋,并泡茶予我喝。
我们的缘份,好像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说来也怪,本该向老爷推荐保健品的,而我却一字未提。我们面对面坐着,完全没有一点生份,像很熟的老朋友。他拿出他的《剑花呤》诗集赠我,而那本诗集,我恰巧在漳浦图书馆看过。我不知道他是个诗人,也不知道他是这本诗集的作者,心里激动不已,泪水哗落。
之后,老爷送给我很多他多年珍藏的书籍,唐诗宋词中外名著等等,他还鼓励我自学。他说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没能实现的梦想,我继续。也是在那时,我开始了自学的生涯。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觉得奇妙无比。第一次带老爷回家,邻居亲朋好友各各来拜访他,他为人和蔼可亲,与邻居朋友像是自家人一样拉呱闲聊,毫无架子。
老爷说缘份这东西真的很神奇。我想也是的。
佛曰:缘份与缘份碰撞,一切皆有定数。而我与老爷之间,便是很好的定数。用我们的闽南语来说,便是:“福气着哩,这个查(念‘zha’音)母捡到了个好阿公。”
我常在想:要是那时没遇到老爷,就不会有现在的我;要是那时没遇到老爷,我的文学梦早被我遗弃,而我,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打着零工,也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些作品;要是那时没遇到老爷,我的整个人生还在沉沦中……
现在我时常抱着感恩的心,快乐的生活着。
我不知道以后我的人生会成什么样子?我也无法预测今后的路?
老爷说:“小燕,你的生命之根,就深扎在‘大爱大纯大美大善’这块土地上,并从这里延伸,延伸,伸向长江、黄河,伸向全国,伸向海外,伸向一切有山有海,有阳光雨露的地方。你能做到吗?你能永远保持这颗纯的心境吗?”
我点头,明白老爷的话,似乎又听不明白。
我只是笑了,傻傻地为他泡了杯茶。
此时的老爷,坐在电脑前,用颤抖的双手敲打键盘。
他今年80岁了,刚开始学打字,他的手敲打在键盘上,掷地有声。这是一个怀抱感恩之心,怀抱对诗词无限热爱的老人家。他的心境无比的纯,这样的纯,是一种任谁也无法抵达的最美风景。他保有一颗大爱童心,这样的大爱童心,从他的母亲那里遗传过来了。
此生老爷有个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好好地孝敬他的母亲。老爷说解放战争胜利后,母亲没过几天好日子,便离开了人世。而老爷,在送走母亲最后一程时,已泣不成声。
老爷说他不是个好儿子。母亲却说他是个好儿子。
老爷说他没有尽到孝心,母亲却说她的心感受到他的孝意,这就足够了。
……
关于老爷与母亲的对话,还有很多。老爷没有全部对我讲,他只说他会把母亲珍藏在心里,永远。
而我,同样也会把老爷珍藏在心里,永远。
我希望我结婚后,有了一个家,老爷还好好地,健康地活着。那时,我会带上我的老公和孩子来看他,我会让我的孩子唱儿歌给老爷听。那首儿歌,便是老爷唯一唱给他母亲听的那首。
那歌词,我现在正用笔,一字一画的写在一张白纸上,铺展开念给老爷听。
念罢,我道:“老爷,你要好好地活着,健康地活着。以后,我让我的孩子唱这首歌给你听,歌词我先提前送你。好吗?”
老爷笑了,眼睛有泪在闪动。
我也笑了,紧紧地握住老爷的手,握住我们没有血缘却超越血缘的亲情。这份亲情,将会支撑我的整个人生,而我,这辈子,这一世,即使没钱也永远富足。
——————————————————————————————————————————————
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有一颗时时感恩的心灵,幸福不会遥远。抱抱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