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有天府之国美称的四川，并非每一方热土都那么美丽富饶，在某些偏远山区，人们依旧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瑶瑶的家就在那个有名的贫困县的一个山寨里，那里没有果园茶园，也没有副业手工业，仅有的几块水田，还是学大寨的时候硬着头皮造出来的。红薯和玉米这些原本北方的农作物，一直是这里的主要产品，仅靠这两样儿，就是再往后延续几辈人，照样还是眼下这个样子。
　　 然而，瑶瑶的家乡又有一眼让祖祖辈辈颇为得意的秀女泉。据老辈人说，喝了这秀女泉的水，可以让女娃的五官往最美了长，常用泉水洗浴的少女，不仅皮肤细腻滋润，而且体态窈窕。瑶瑶十六岁那年，便已出落得如花似玉，周围寨子的小伙子们早已垂涎三尺。瑶瑶的父母斟三酌四，左挑右选，反没了主张。在他们看来，瑶瑶的出嫁将有可能使家里“脱贫”，择婿的优劣意味着“致富”的程度。
　　 瑶瑶的姑姑曾是寨子里最有名的美女，十年前，被山下那个富裕村里最有本事挣钱的李姓青年争到了手里。打那以后，瑶瑶的爷爷奶奶就再也没断了零花钱，就连瑶瑶也跟着沾了光，近些年的衣裳都是姑姑给的。姑姑的口袋里有钱，回到娘家说话就掷地有声：“瑶瑶的事我做主了，我本家的侄子在上海建筑队当工长，家里刚起了小二楼，咱家瑶瑶过去后有享不完的福。”
　　 满十六周岁那天，瑶瑶用秀女泉的水洗了身子，喝了秀女泉水泡的茶，尔后便被李家组织的摩托车队接到了山下。瑶瑶没像别的姑娘那样假惺惺地以泪洗面，她心里早乐成了山上的野花，因为穷日子早过腻歪了，一点也不留恋这穷山僻壤。瑶瑶永远不会忘记父亲摔她书包的那天，那是她小学就要毕业的时候，因为穷，家里强迫她休了学。父亲说一个女娃能读个信就行了，弟弟得有人带，鸡兔得有人喂，柴草得有人打。瑶瑶跪哭着求爷爷奶奶替她求个情，爷爷说女娃读那么多书有啥子用，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奶奶说你姑姑还不是一天书都没念，现在不过得挺好。所以瑶瑶恨这个家，恨这个家剥夺了她学习的权利，这个家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瑶瑶的丈夫长得挺帅，在上海闯荡了几年，言谈举止也跟家乡人不那么一样了。新婚之夜，丈夫给瑶瑶讲了许多城里人的故事，还用黄色录像片里学来的动作挑逗瑶瑶，羞得瑶瑶用被子蒙住头不让丈夫进被窝儿。婚后的日子是甜蜜的，公婆待瑶瑶不错，说是没闺女，就把瑶瑶当闺女待了。瑶瑶侍候丈夫，孝敬公婆，很快受到了邻里的称赞。
　　 春天到了，丈夫又要外出挣钱了。瑶瑶温柔地说，你在外面别惦记家，我会尽力照料好的。瑶瑶还把丈夫的手按在自己凸起的小腹上说，等你回来就当爸爸了。丈夫像城里人那样拥抱她，亲吻她，她又有了新婚之夜被灌醉酒的那种感觉。瑶瑶把丈夫送出足有五里，若不是丈夫一再催她回去，她恨不得一直把丈夫送到上海。
　　
　　 一年后的一天，也就是瑶瑶的女儿小娜出生四个月的时候，有个叫娟子的女子出现在瑶瑶的家。绢子是镇子上的人，在上海打工好几年了，丈夫的信里提过，绢子曾帮丈夫揽过工程。绢子远不如瑶瑶漂亮，却比瑶瑶的穿戴得时髦。绢子说怀了瑶瑶丈夫的孩子，并拿出瑶瑶丈夫写给父母的亲笔信。丈夫在信中说他很为难，不敢回来面对瑶瑶，但他的确爱上了娟子。
　　 瑶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躲到自己的房间痛哭起来。
　　 公婆不认绢子，娟子便和公婆争执起来。绢子理直气壮地说：“我怀的是李家的种，凭啥不让我留在李家？瑶瑶她可以不走，我跟她河水不犯井水就是了。”
　　 婆婆顿足捶胸地说：“天哪，这真是作孽呀！我们决不会认你的，我们只要瑶瑶一个媳妇。”
　　 公公也义正词严地说：“你跟他在外面咋搞我们管不了，这个家决不会留你的！”
　　 娟子便嚎啕起来：“那我就不活了，就让你们的儿子回来给我收尸吧！”
　　 瑶瑶擦干了眼泪，走了出了。瑶瑶跪在公婆面前说：“爸妈，我知道你们疼我，可他心里没了我，我哪还有脸留在这个家呀？你们还是让我走吧，小娜暂时留在这里，等我有了能力，一定会把她接走的！”
　　 瑶瑶收拾了自己的衣物，亲了亲熟睡的女儿，然后流着泪退着出了房子。婆婆淌着老泪求她留下来，公公也气得把儿子骂了个昏天黑地。尴尬的绢子追了出来，带着歉意对瑶瑶说我并不想逼着你走。瑶瑶说我知道，是他嫌弃我了，这不关你的事。瑶瑶还是执拗地走了。
　　 回到娘家，父母不仅不容留瑶瑶，还骂她是个窝囊废，不该把自己的窝腾出来让别的鸡下蛋。父母让她马上回去，去和那骚女人拼出个所以然，顶不济也得管李家要出个三五万。嫁出去的人不能空着手回娘家，更甭说白吃家里了。瑶瑶知道娘家是不能呆了，除非按父母的要求，让婆家拿出一笔钱来，可瑶瑶不是那种没脸没皮的人。
　　 姑姑闻讯赶了回来，生拉硬拽地把瑶瑶拖了回去。姑姑说咱家人可不是好欺负的，你别怕，有姑姑给你做主。瑶瑶暂时住在了姑姑家，姑姑要带瑶瑶去闹，被瑶瑶拦下了。瑶瑶说公婆没错，别再折磨两位老人了。瑶瑶也不愿闹得满城风雨，怕外人笑话。
　　 第二天，县里的水果商来姑姑家收柑桔，恰好姑姑没在家，瑶瑶替姑姑把卖柑橘的五百块钱收了。瑶瑶给姑姑留了个便条，说钱她先借用，以后会还的，并托姑姑照顾女儿小娜。然后，瑶瑶带上钱走了。
　　 瑶瑶本计划去上海找负心的丈夫理论，到了县火车站却又改了主意。对变了心的人又能理论出啥来呢？瑶瑶觉得还是先出去挣些钱，等挣了钱再找他算账。都说北京挣钱比较容易，就去北京。
　　 站在北京站的广场上，一脸疲惫的瑶瑶踟躇了脚步。眼花缭乱的霓虹灯让瑶瑶晕头转向，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才意识到此番来京是多么迷茫。瑶瑶像个幽灵似地在大街上东游西荡，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王府井大街，后又拐进了金鱼胡同。
　　 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操着瑶瑶熟悉的乡音从身边走过，瑶瑶赶忙追上去拽住了她们，唐突地问人家哪里可以找到工作。许是老乡的原故，她们把瑶瑶带进了一家豪华宾馆的夜总会。夜总会老板是个台湾人，他把瑶瑶上下左右端详了一阵，然后问瑶瑶打算做服务员还是做小姐。瑶瑶喜出望外地说我能吃苦，干啥子都行。一脸严肃的老板被逗笑了，说我看你还是先干服务员吧。
　　 瑶瑶觉得自己很幸运，这么容易就找了份月薪六百元的工作，而且还管吃管住。瑶瑶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很快熟悉了业务，老板和客人对她的服务都很满意。半年后，她的工资长到了八百。
　　 头一年瑶瑶没回家过年，只是给姑姑寄回了一些钱。
　　 次年春节前夕，瑶瑶已存了一万多块钱，她决定回趟家。老板对她说你要尽早回来，已决定提升你做领班，工资长到一千五。
　　 此番回家，瑶瑶除了思念幼女，还要对负心的丈夫采取报复行动。瑶瑶计划拿出一部分钱雇人教训丈夫，或是打断他的腿，或是割掉他的耳朵，甚至想阉了他。可是，她在县城转了一整天也没找到能够帮她的人，最后她决定自己干。她买了把柴刀藏在包里，趁着夜色潜回了村里。
　　 透过窗玻璃，瑶瑶看到明显衰老了许多的婆婆正搂着两岁多的小娜讲着狼与羊的故事：羊妈妈为了不让饥饿的狼吃掉羊崽儿，乞求狼把它吃掉。羊妈妈想的是，狼吃了它就不饿了，就会放过它的羊崽儿了。
　　 小娜天真而又担忧地问婆婆：“我的妈妈不在，狼来了我咋办？”
　　 婆婆掀起衣襟拭泪道：“乖孩子，不是还有奶奶吗！”
　　 瑶瑶的泪成串地落在了布满灰尘的窗台上，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哭喊着：“孩子，妈妈回来了！”说完，她跌跌撞撞进了屋，“扑通”一声跪在了婆婆面前，一手拉住婆婆，另一只手伸向小娜。
　　 婆婆被她的突然出现弄晕了，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孩子，真是你吗？我不会是又在做梦吧？没你半点音讯，我这双眼都快急瞎了。”
　　 “妈，是我！”瑶瑶悲凄地说。
　　 婆婆哭着拉起瑶瑶，然后对小娜说：“小娜，这是你妈妈，快叫。”
　　 小娜胆怯地躲到奶奶身后，像审视陌生人那样审视着瑶瑶。
　　 瑶瑶伸开双臂哭着说：“小娜，我是妈妈，快让妈妈抱抱呀！”
　　 小娜紧紧搂住奶奶，不仅不让瑶瑶抱，反而“哇”的一声哭了。这一瞬间，瑶瑶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快要被揉成粉沫了。还有比孩子不认亲娘更让人伤感的吗？瑶瑶忽然觉得有种负债或说负罪感，孩子有什么过错？我不该为了赌一时之气，把她扔在家里不管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瑶瑶暗自发誓，一定要把孩子带出这穷山僻壤，决不让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
　　 瑶瑶最终放弃了报复丈夫的念头，因为丈夫已在半年前遭到了报应。娟子和她的老板偷情被丈夫知道后，丈夫去找那个老板拼命，反而被人家打断了一条腿。眼下，丈夫独自在镇上开了爿杂货店度日。自瑶瑶走后，公婆一直不许娟子在家住，瑶瑶的房间至今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婆婆说，他们只承认瑶瑶。
　　 公公把瑶瑶的丈夫从镇上揪了回来，逼着他给瑶瑶下跪，丈夫面带深深的悔意。瑶瑶坚决不同意复婚，她说她的心已死了。她怨愤地对丈夫说，你还有什么脸面面对我和女儿，要不是看在慈善的公婆、年幼的女儿和你已遭了报应的份上，我早杀了你啦！你要是还有点人性，从今往后就别再打扰我和女儿的生活。
　　 瑶瑶给公婆留了两千元孝敬钱，然后带着小娜回到了娘家。父母自然是喜从天降，免不了哭哭笑笑一场，看到瑶瑶拍在桌上的七千元钱，更是眼冒金花。瑶瑶说两千留给父亲，五千给弟弟存上做学费。瑶瑶把本族的长辈叩拜了一遭，给了每个长辈一百元钱。众族人和左邻右舍再也没人斜着眼轻蔑她了，都对她咂巴着嘴儿赞不绝口另眼看待。瑶瑶的心里舒坦了许多，她就是要向人们证明一下她不是懦弱无能的废物。
　　 春节一过，瑶瑶带着母亲和女儿来到北京。一家三口在西郊租了间小平房，母亲照料小娜，瑶瑶依旧去城里的夜总会上班。做了领班后，瑶瑶的收入明显高了，每月仅收小姐的台费和客人给的小费就是工资的两三倍，难怪有人说，外企总经理的收入比不上歌厅的妈咪。然而，瑶瑶并不因收入高了而变得奢侈，每天仍坚持骑自行车上下班，为的是省下几十元的出租费。凌晨两三点下班，要蹬四十分钟的夜路，既辛苦又恐惧。
　　 可是一年之后，瑶瑶不得不离开那里。
　　 女秘书跟了老板四年多，情人关系已不是什么秘密，女秘书迫于家庭的压力，不得不找个对象结婚，因为她已年近三十。女秘书结婚前夕，找瑶瑶谈了次话，意思是说，老板不仅器重瑶瑶，而且挺喜欢瑶瑶，她也觉得瑶瑶是个很本分很贤淑的人。女秘书希望她走之后，瑶瑶能在事业上、生活上多多关照老板。瑶瑶明白她的意思，也觉得老板的人品不错，但她拒绝了女秘书的要求。瑶瑶坦率地说，她这一生恐怕很难再对哪个男人有那种意思了，她也不想再去领略给她留下过重伤的男女之情。她说她恨男人，不想让任何男人再沾她的身子。瑶瑶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女秘书走后没几天，便悄悄离开了那里。
　　 瑶瑶原以为再找份领班或妈咪的工作该不会很难，然而去了很多家都未能如愿。那段时间，她一直焦灼不安，一家三口坐吃山空，还得交房租水电费。邻居拉她玩麻将，她很快学会了，她带着侥幸心理，想在牌桌上挽回些损失。但她却输多赢少，因为人家知道她有钱，便合起伙来算计她。两个月输了五六千，瑶瑶这才意识到，这样下去非倾家荡产不可。于是，她在别人的介绍下，在一家歌舞厅做了小姐。
　　
　　 瑶瑶虽然不是那种“开化”的小姐，但她相貌出众性格文静，很快就有了许多回头客。加之领班亚男是四川老乡，派台时总照顾瑶瑶，瑶瑶的上台率还是挺高的。没人想到她已结婚并有个六岁的女儿，这是南方女子的特点，看上去大都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小姐们往往都愿把自己的不幸说给客人，为的是引发客人的同情，多骗些小费。瑶瑶却始终隐瞒着自己的不幸遭遇，她的内心变得很坚强，对那些编悲惨故事骗客人的小姐很看不惯，以为那样做跟诈骗犯没啥两样儿。瑶瑶身上有股子天生的倔强劲儿，既不想让别人怜悯，更不想让别人看不起。
　　 瑶瑶是小姐中比较保守的那种，陪客人唱歌、跳舞、聊天可以，陪着喝酒也行。而且她还挺能喝，很喜欢喝多了的那种感觉，眩晕、飘渺、麻木，那时她会忘记所有的艰辛与悲哀。但她又能控制自己不致沉醉，做小姐最难得的是能始终保持头脑的清醒。
　　 一次，瑶瑶陪的客人以为她醉了，把手伸进她的怀中，色迷迷地说：“你的乳房真丰满，让我摸摸可以吗？”
　　 瑶瑶毫不客气地拽出他的手，冷冷地说：“不可以，你要再这样，我马上出去！”
　　 客人扳起脸说：“我又不白摸，加倍给你小费还不行吗？”说着，掏出厚厚的钱夹晃了晃，用傲慢的眼神望着瑶瑶，“我的规矩是，摸乳房给五百，摸下面给一千，我想，你不该对钱有意见吧？”
　　 瑶瑶站起身说：“我的确是为了挣钱才做小姐的，可我从没想过要卖我身上的肉！”说完，拿上包出去了。
　　 后来另一个小姐进去了，果真得了一千五。那个小姐出来后美滋滋地对瑶瑶说，想摸就让他摸呗，反正咱身上又少不了什么，你干吗跟钱过不去呀。瑶瑶苦苦一笑什么也没有说，她并不后悔失去了本可以“轻轻松松”得到的钱，人和人的活法不一样，挣钱的方式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