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间，老家的蚊子像蜂桶里的蜜蜂，密密麻麻的，嘤嘤嗡嗡的。人穿行在其间，将脸也撞得麻麻的。伸开五指随手一挥，就可以抓一大把。点上艾蒿火把，在房前屋后晃几晃，蚊子们便躲得远远的，不敢来犯了。每年伏天，我们都是在这淡淡的艾香中，神仙般地消着夏，度着日。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撸几把艾叶熬一碗水，咕嘟咕嘟喝下肚，那病便不翼而飞了。端午那天，用艾蒿和菖蒲熬水洗个澡，一年四季，脸不生痘，身不长疮。艾蒿，它已变成一种基因，渗透到我们血液之中去了。
　　 端午那天，天刚开亮口时，浑身挂着露珠的艾蒿，药性最好，香气最浓。因此每年端午这一天，割艾蒿就成了家家户户雷打不动的大事。将割回家的艾蒿，选两根最粗最长的，插在门框上，据说还可以辟邪。
　　 今年的端午节即将到了，因为有急事，端午前一天必须离开老家。望着山坡上那一片绿浪似的艾蒿，我忽然想到，之所以每年选择这一天割艾蒿，无非正成熟而已。于是，端午前一天清早，我对艾蒿开了刀。
　　 背着一大捆艾蒿，行走在回家路上，耳边传来一阵酸溜溜的声音：“哎呀呀，程老师，你好缺德，明天艾蒿才有药性呢！你今天割回家当柴禾，是不是？”
　　 我顺顺艾蒿捆子，抬头一看，说话的是我们村中，每年割艾蒿最积极的那位中年妇女。每年端午节那一天，不管我们起多早，一来到艾蒿地里，她都撂倒好大一片了。
　　 “我今天有事要离开，明天回不来，只好提前了！”
　　 回答完毕，才走出几步，又遇到一位朋友：“割早了嘛，明天清晨才正是时候。”
　　 “我今天有事要离开，明天回不来，只好提前了！”
　　 “你这是好心办坏事，徒劳无益！”那位朋友边说风凉话边走开。
　　 又走了一程，一德高望重而又饱读诗书的老先生，从眼镜上方将目光射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背上的艾蒿捆子，慢吞吞地说：“程老师，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今天就下手了？难道你不知道，端午节的来历？难道你不知道，只有明天割的艾蒿才有药性？”
　　 我不敢怠慢，赶快擦擦脸上的汗珠，说：“我今天有事要离开，明天回不来，只好提前了！”
　　 老先生没再说什么，摇摇头，而后猛吸旱烟。
　　 快到屋时，撞上隔壁的老大妈：“嗬，是程老师嘛，累得满头大汗的！你啷个今天就割艾蒿呢？”
　　 “我今天有事要离开，明天回不来，只好提前了！”
　　 “没关系，你把它放在野外，让它今天晚上饱餐一顿露水以后，药性是一样的。”
　　 ……
　　 这一天，正值赶场天，认识的，不认识的，看到我肩上的艾蒿捆子，都要好心地提醒我几句，我回答得口干舌燥，喉咙几乎要冒烟了。
　　 回到家，我慢慢回想，自己这一生，对别人说过多少，这种好心的废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