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检察官之死 (中篇小说)
第一章
她站在窗前,一双又黑又亮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楼顶上那片越来越暗的天空。不熟悉的人,看到她的眼神,会以为那里出现了不明飞行物。或者,会以为她正被什么事情深深地困扰着,苦恼得像要打开窗跳下去似的。好在办公室里的人都已经对她的这种目光习以为常了;也知道她有事没事总喜欢到窗前站一会儿,调整一下心绪。故而谁也没在意,每人埋头忙着干自己的事。
几年前,那时她还在大学里,当章融知道自己有个谈话时喜欢盯着人看的“怪毛病”时,她曾一度陷入深深的困惑。跟人说话怎么能不看着人家的眼睛?我的眼光怎么会给人造成一种“压抑的穿透力”?她对着镜子横照竖照,眼睛一会儿睁大,一会儿眯小,却总是掩藏不了那道咄咄逼人的光。要命的是,她怎么也不明白毛病出在什么地方。于是她留意谈话时别人的反应。她发现别人确实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视线。她终于明白——尽管那事实十分另人痛苦,十分残酷——自己的毛病是客观存在的。有半年光景,她的心情极度忧郁,害怕与人接触,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寝室或教室里,像是患了严重的自我封闭症。她把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想象成了一个怪物。“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凶狠的眼神,演白骨精都不用化妆了。”只要对方在跟她说话时垂下眼睑,或转过头去,她就觉得那人也许正在心中这样评说自己。到后来,她不仅怕跟人面对面地交谈三分钟以上,而且,看到别的姑娘说话时能灵活自如地使秋波流转,娇嗔飞眼,完全生出一股怒气一腔幽思。她怕极了,怕自己急速地滑下去,会变态,会发疯。她一头扎到书海里,与一篇篇小说,散文,诗歌相对相伴。对书,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再也用不着注意掩饰自己的目光。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1.5的视力,几个月里居然降到了0.8。她心中反而生出一阵欢喜来,去配了低度的变色近视眼镜戴上。她的心情渐渐好转。大学毕业,分配到检察院以后,她发现自己那改不掉的盯着人看的习惯,在审讯时却能起到特殊的震慑作用,不禁生出因祸得福的宽慰。本来,她身材高挑,苗条,又长着线条柔美的瓜子脸,但只要穿着制服,扣紧衬衣的领扣,一本正经地戴好领带,还是不能让案犯感到威严,她的那两道逼人的目光可真帮了她大忙了,自从谈上了对象,她彻底地把那块心病给撂开了。现在,她已经冷落了那副变色镜,除了看戏,看电影,不再时时戴着它。
此刻,章融站在窗前,瞧着越来越暗的天空,正担心男友会不会取消晚上的约会。这时,她桌上的直线电话铃响了。她正回身去接,陈琪已过来拎了话筒。
“喂?找章融,等一会儿。”
她急切地从陈琪手里接过电话:“什么事?”
电话里他的声音很清晰:“喂,你看到天变了吗?虽然早上广播天气预报说是晴到多云,但我看靠不住。还是改天到公园去,好不好?”
“行啊,”她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天气不好,会败坏兴致,”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我就留在家里想想你。”
章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想象的出他说话时的样子。办公室里一定没有人,但他说这句甜言蜜语前,一定又四周环顾了一下,像干间谍似的。她感到自己的回答可能太生硬了,就尽量使声音甜美些:“本来我这两天手头的案子很忙,正想打电话给你改期呢。”
“那什么时候你才有空?”
“不要紧的,随你吧,我能安排好。”
电话挂断了,陈琪见她有些闷闷不乐,打趣道:“是刘海坚取消约会了吧?嘿,你们俩真是彬彬有礼啊,不像我们吵吵闹闹的。”
她无奈地摇摇头。按照她的想法,下雨根本无所谓。下雨反而能增添一种朦胧的情致。在飘忽着蒙蒙细雨的夜晚,两个人挽着臂,合打一顶伞,在公园的小径上悠然自得地散步,多么令人神往。即使下场大雨,也可以改为看电影或是其它室内娱乐活动。恋人并不在乎玩的方式,只是渴望在一起,哪怕谈10分钟,哪怕握一次手,都能缓解相思之苦。刘海坚就没有相见的渴望吗?确定恋爱关系已有大半年了,她说不上他有什么缺点,就感到有些……乏味。他一向是稳重谨慎的,也许跟他搞计算机有关,什么事都先要编好程序,一发现有差错就重新改编,循规蹈矩得近乎刻板。一星期两次约会,不外乎看电影,逛公园,舞会,热门演唱会和时装模特儿观摩会等等,简直与他们无缘。至于变更约会时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遇到加班,遇到新课题,他首先考虑怎么完成任务,一再向她解释和道歉,使她嗔怨不得。想一想,一个男子汉不把事业放在第一位,老是围着女朋友转悠,能有什么出息?但是,她也有些失落:他有没有把自己看得头等重要。
午休时,章融没有像往常一样塞上耳机听音乐,而去看同事们打牌。检察院里开展的娱乐活动不多,尽管有象棋,有乒乓,但常见的还是打牌。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一上桌,拿起牌,便全然不见公事公办的面孔。为出错一张牌,为输掉一次比赛,耍赖的耍赖,吵闹的吵闹,一个个面红耳赤,争得不亦乐乎。站到这个圈子里去,许多烦恼都很快会变得像游戏一样,感到其实犯不着认真。
章融眼尖,看到陈琪正偷牌,但没有作声。组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后面,冷不防地叫道:“陈琪,把牌放下,和章融出来!”
出了什么事?章融跟着组长出来,陈琪也在同事们的斥责下被哄了出来。组长神情严肃地说:“从公安局来的消息,发生了一起大学生杀人的案件,听说被害人是区检察院干部,要严格保密。你们到案发现场去察看一下,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马上回来汇报。”
被害人是检察官,杀人凶手是大学生?两个人都颇为震惊。组长又指着章融的淡黄色连衣裙说:“换一套制服去。”
章融在换衣服时想到,也许这几天里真的不能与刘海坚约会了,这大概是撒谎的报应吧。
章融万没想到被害人是他——郑忆庆?!
“郑忆庆!”她失声叫了起来,手一抖,钢笔尖在记事本上划出浓浓的一道墨迹。
“是啊,郑忆庆,你们认识?”区检察院的郭检察长转过脸来问道。
“是不是关耳征郑,回忆的忆……?”郭检察长向她点点头。她忙又问:“个子高高的,瘦瘦的,人长得很…”她想说很“帅”,但在这种场合,这样说太残酷了。她低下眼睛,不敢去看郭检察长脸上肯定的神情。她知道是他,不会错的,她知道毕业时他是分配到这个区来的,但怎么能相信是他呢?她发觉自己喉头有些哽咽,赶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他和我是同学,我们都是政法学院毕业的,但是同届不同班……。我知道他,他在学校里是很活跃的。”
“是啊,”郭检察长沉重地说,“我们院里有好多同志都是政法学院毕业的,有的比他低两届,也都知道他。大家都没想到这样一位同志会惨遭杀害。”
“这是一位难得的好青年!”区检察院的办公室主任老张接上来说,“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全院上下都很震惊!尤其是我们办公室的同志,跟他共事几年,印象极为深刻……”。
章融觉得鼻腔里酸酸的,眼泪随时可能滚出来,郭检察长和老张说的,都是追悼会上常能听到的语言,但这几句话,字字钉在章融的心上,声声都能溅出血来。她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要沉住气,要表现出自己与郑忆庆的关系一般,只是如自己所说的普通的校友,绝不能让在座的人看出自己心头的隐秘。我一定要办这个案子!不能让别人察觉我与他有特殊的感情,否则领导或许会换人,让我回避。为了郑忆庆,要冷静!
幸好,郭检察长及时打断了老张的话,说:“老张,你继续介绍案情吧。”检察院的地位特殊,它既是被害者的工作单位,更是执法机关。虽然这案件不会由区检察院来批捕,起诉,但作为检察长,老郭还是处处注意保持法律监督机关客观、公正的形象。
老张也理解检察长的苦心,就换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调说:“今年三月三日,郑忆庆同志因为心肌炎被送往区中心医院,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大有好转,医生说五月底就能出院。在住院期间,他认识了上海医学院实习的大学生颜素(女,二十二岁,湖南人),和安徽省第三医学院实习的大学生严吉(男,二十三岁,安徽人)。颜素分管郑忆庆所在的病房,郑忆庆住院后,与颜接触较多。因为她正与严吉谈恋爱,所以,他们三人也常在一起拉家常……”
章融实在按奈不住,插进来问:“被害人还,还有救吗?”
“经竭力抢救无效而死亡。”老张略事停顿,似乎调整了一下思路,接着说:“凶手是严吉。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今天上午十一时左右,郑忆庆母亲送饭菜来医院,郑忆庆吃完饭,正坐在床上休息,严吉把他喊到医生宿舍去。在十一时二十五分,有医生喊行凶了,一名外科医生冲进颜素住的女宿舍,发现颜素昏迷在现场,郑忆庆躺在地板上,身上有血迹,脉搏摸不出,呼吸微弱,瞳孔放大。医生立即叫人送他进手术室,由医院院长,外科医生组织了医生进行抢救。他们切开郑忆庆的胸部心脏,发现左胸部有2.5厘米长的刀伤,造成心脏对穿,有3000CC的积血在胸膛。经过四十五分钟抢救失败,死亡时间在十二点二十分左右。由严吉供认和一些同学证实,是严用水果刀刺杀了郑忆庆,凶器还未找到。严现在已被刑事拘留,他还不知道被害人死亡。”
章融脸色发白,心头像堵着一团破棉絮。她紧张地反躬自问:“如果我来办这案,能像老张那样表现得如此镇定,如此从容吗?”
“尸体在哪里?”一直埋头记录的陈琪问道。
她突然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利爪抓了一把,双腿一阵发软。天啊,她怎么能看郑忆庆被害的尸体?
“犯罪动机是什么?”她赶快转移话题。
“哦,根据掌握的情况看,是严吉嫉妒郑忆庆与颜素关系好,究竟属于争风吃醋,还是为其它原因,需要进一步了解。现在尸体已被拉走,正由法医解剖鉴定。现场已被处理过,再看也没有必要。”
争风吃醋?章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探究着老张的脸,似乎要逼出真相才肯罢休。大学时代被许多女学生奉为“白马王子”的郑忆庆,竟然会插足三角恋爱,并为一个外地女学生屈死?
“请再介绍一些被害人在单位里的表现情况。”一个公安人员打破了沉默。
老张向前探了探身,说:“郑忆庆是个好学上进的青年,不仅才思敏捷,而且乐于助人。我们区里许多简报和情况都是他写的,工作很有成绩。平时从未发现有作风不正派的情况,所以,”老张斟酌着,”我们希望能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郭检察长与旁边的人耳语几句后,低沉地说:“案件的发生与我们单位有关,这是不幸的,甚至惊动区长也到现场察看,说明影响重大。被害人是检察官,被告人是大学生,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事实。已经决定,此案由区公安局侦查,我们要尽力做好家长工作,防止发生意外事故。现在请分院的同志谈谈意见。”
章融正猜想着郑忆庆被害的种种原因,冷不丁听到让她发言,一时回不过神来。她低头看着记事本,笔尖在上面点点戳戳,作出正在考虑整理意见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我们回去向院里汇报,此案到我们手里肯定会迅速作出处理,我们一定配合大家的工作。”
会议结束,章融随大家走出会场。刚出门,就看见走廊那一头的长椅上,一位额前有一丛白发的中年妇女正在掩面抽泣。她身边坐着一位穿检察制服的女青年,一边在悄声劝慰,一边也在抹眼泪。不问而知,那中年妇女就是郑忆庆的母亲。章融真想大步跑到她跟前,与她抱头痛哭一场。但是,为了郑忆庆,为了替他报仇,为了给他洗净名誉上的“污点”,她还是不相信他是为争风吃醋而死。她不能这么冒失,她只能表示出一般的同情,而且要很一般。如果让人以为她心肠太软,领导上也可能认为她不适宜,另换人来办。她站定了脚步,不敢向前走过去。陈琪凑上来问:“你怎么办?”这个机灵鬼,什么都落在他的眼里。她皱了皱眉头:“我看见哭哭啼啼的场面心里很难受。”“我也是。”陈琪说,”一个大活人住医院治心脏病,结果心脏被捅了个洞,叫做娘的怎么想得通。郑忆庆也是,怎么可以跟外地人勾搭呢?”“你别胡说!”章融冲口而出,陈琪吓了一跳,她赶紧补上一句:“你好意思说死人的坏话?”陈琪说:“你轻点,别人还以为我们在吵架呢!”这时,郭检察长急几步跑到郑忆庆母亲的面前,弯下身子跟她说了几句话,然后,与那位女青年一起,搀扶着她慢慢地往前走去。章融没有听清郭检察长说了些什么,如果用心去听,她是能听清的。但此时,她心中正在谴责自己,我怎么用“死人”来指代“他”,“死人”常是句骂人的话呀!她觉得舌头上粘粘的,涩涩的。她有点恨陈琪,更恨自己。
她目送着郑忆庆母亲的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心中暗暗发誓说:“请您放心,我一定为郑忆庆洗刷污点!”
第二章
我在按语中说了,故事里面套故事是一种好的设计。如果,故事里面的故事不是用人物讲述或回忆的方式,而让场景和情节相对独立出来,这样是否能更加生动些?小说感更强些呢?也许,这样会影响点小说的流畅。
是为讨论,姑妄言之。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