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高考时，同学的弟弟考了490分，文科，她问我：“上重师有望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今年重庆的文科重本线是527，照常理推断，他这分数应该有五六成把握，不过专业选择上可能有点棘手。作为一个曾经的文科生，我知道到最后专业其实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我漫山遍野查资料时，她又来了句：“他想选个轻松点的专业。”
　　 瞬间，我停下疯狂按动鼠标的手，想象着她弟弟高考后如释重负而又稚气未脱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以老师的身份，我真想抽他个大嘴巴子（假设这不算体罚）然后告诉他：“能打败你的只有天真。”
　　 但若在十年前，以同样山区考生的身份，我的想法会和他惊人的相似。
　　 这就像自己曾经九死一生淌过的那条河，现在洪水暴涨，形势越发艰险，你眼睁睁看着对面的毛头小子一意孤行地往河里跳，真不知道是该大发雷霆还是肃然起敬。
　　 唉，谁还没年轻过呢？
　　 最后，我努力还是克制住自己的焦急与怒火，尽可能用数据让这孩子接受现实，然后希望他在最有希望的年纪昂首面对未知的挑战。
　　 先说学校，2016年重庆师范大学的二本批次在全市排名中以61.31分名列第六，应该说是非常不错的。再看近几年的录取分数线，学校的最低投档线都距离一本线在40到60的分差，从数据来看，那位少年如果不计较专业的话进入重师还是很有把握的。
　　 但，专业又怎能不计较？
　　 我越来越觉得，在专业和学校之间，选择适合自己的专业更靠谱一点。
　　 选择一个合适的专业，这是一句完全正确但却无用的话。扪心自问，现在的你找到适合自己的人了吗？做着适合自己的工作了吗？享受着适合自己的生活了吗？不管你多么矜持，再这么被追问下去，你极有可能会摇头。因为，迷茫、将就早已成为了人的共性。别说刚告别高中的无知少年，就连他们的父母、老师都不太可能知道孩子适合读什么专业，而所谓的建议还不是根据自身经验得出的片面的结论。
　　 如果父母身在农村，他们大概会说：“孩子，选师范或者医生嘛，稳当，你们有口清闲饭吃，俺们就安心了。”或许，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拿国家财政工资的一切职业怎么看都像是不务正业。
　　 如果父母是商人，他们多半会讲：“经济是一切生产力，报金融吧，咱们还指着你来继承家业呢。”也许，在他们看来，商人的儿子不学金融怎么看都像是败家子儿。
　　 如果父母是机关单位人员，他们也会习惯性地建议孩子：“行政管理、人力资源、政法类能填的都填上，反正国家永远需要行政人员。”也许，在他们看来，其他职业总是上不得台面。
　　 你看，父辈大都在利用自己的“路径依赖”来指导孩子的人生，这固然是无奈之举，但对孩子未来的成长却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或许，农人的孩子极具冒险精神而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或许，商人的孩子就想当一个艺术家而不是随着父母在残酷的商海里厮杀；或许，行政人员的孩子只想钻研技术而不愿鞍前马后察言观色。父母和孩子在路线问题上似乎总有天然的矛盾，即便父母选择了孩子喜欢的道路，孩子也不希望他们一路指指点点。
　　 对于那个490分的少年，他的父母并没有给出适合的建议，而他自己把“轻松”作为选择专业的唯一标准，这不由得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专业，哪里存在轻松一说？我不想给他列举无数人的血泪史，因为他现在对大学的印象就是一个游戏、翘课、美女、恋爱的地方，哪里听得进一个职业病患者的胡言乱语？我承认，我暂时没办法束缚住他的强烈的好奇心与旺盛的荷尔蒙。
　　 看他这样子，师范是不感兴趣了，医生？拜托，那是理科生才有的专业，不过可以选择中医学，但他这青春的脸庞实在不太符合如此厚重的学科。我最终给了他两个大方向，一是文字方面，一是数字方面。
　　 文字方面，文史哲、政法、新闻学都是不错的选择，新闻学较接地气，中文比较万金油，历史哲学政法学精了相当强悍。数字方面，经济学可以考虑，首先是就业面广，其次是上升空间大，最后是确实能磨砺人。写下这些建议后，我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少年的回复，他只冷冷来了句：“文学不喜欢，数字不敏感。”
　　 我感觉自己的麒麟臂快要爆发了，可恨这小子不在跟前。
　　 你倒是苦口婆心，可他当你有口无心。我最后只能无奈表示：“要不然再复读一年吧。”
　　 “不行，压力太大。”他的拒绝干脆而犀利，我感觉自己周围的氧气很快稀薄了下来，连呼吸都带着刺痛。几天过去了，我都不敢招惹这些叫做年轻人的物种，他可以在你面前跨过山和大海，摔个粉身碎骨之后还冲你挑挑眉：“哼，反正我还年轻。”
　　 最终，他选择了思想政治专业，按照他的思路，那个很轻松。我没看出哪里轻松。
　　 我知道我曾经也这破德行，也不该打击年轻人的热情，但漫漫人生路，关键就几步，我知道那可能是他喜欢的事情，但真不希望他是自以为轻松而把自己带上未知的征途。
　　 我肯定人的主观能动性，但也不否认人生路径的宽窄，在一条宽阔的路上，你的容错率更高，矫正的机会更大，反之，则有可能带来无尽的挣扎。更关键一点是，你的家庭条件、你的年龄、你的能力、你的眼界允不允许你在这独木桥上孤独徘徊。
　　 父辈给不了更好的建议，没什么；选择了一条暗无天日的路途，也没什么；重要的是你带着怎样的心态上路。君不见，大量挤上高考大船的学子在大学浑浑噩噩，浪费了人生最宝贵的时间。君不见，从毛坦厂毕业考上大学的孩子感叹大学生活太无聊，远不如高三那般价值满满。这样现象的背后，折射出的是高校对大学生人生规划教育的缺失，但在更深层次，还是学生自己的见识问题。我不相信大学教师不对孩子们苦口婆心，但学生在高中太苦，到了大学秉承“先尽情放松，再浪子回头”的生活原则，就这么在压力与安逸、刺激与恐惧中捱过一年又一年。可是，幡然醒悟有几人？浪子回头又有几人？
　　 这几乎就是我大学生活的写照。曾经，在学校图书馆对着一台崭新的苹果电脑束手无策时，我深怕别人发现我连开关都找不到，挣扎了半天，终于发现靠窗还有一台联想电脑。如释重负地跑过去，抚摸着每一个按键，心无比踏实，那是一种西部小县城里网吧标配电脑才有的触摸感。那时想到的是，我要玩遍没玩过的东西而不是想着努力提升自己。想到学会使用苹果电脑却没有想过凭努力买下数不清的苹果电脑，思维的差距，决定了四年奔跑的距离。
　　 我觉得，对于每一个青年人来说，尽早认清这个世界的现实是成长路上的必修课。学完这一课之后再根据自己实际情况选择拼爹还是拼命。我相信更多的人是无爹可拼的，那么尽早把自己从虚幻的念想中解放出来，或许还不会被别人抛下太远。
　　 就像我，就像那位少年，家庭条件决定了我们成长之路更加艰辛，知识的不足可以迅速弥补，但思维见识的不足却需要长期的自我提升。就像大学入学第一天，看到你的同学开着豪车来念书，你没必要羡慕嫉妒恨，你的身后是悬崖，你退无可退，但咬咬牙、使使劲，你或许会飞得更高。
　　 当然，千万不能忽略一点，就是这个你眼中的“纨绔子弟”“高富帅”“富二代”在有着比你更宽更广更大容错率的人生道路的同时，极有可能还是一个比你更执着、努力且有追求的人。
　　 我非常反感社会上那种盲目的仇富心理，富二代就必须“飙车、撩妹、吸毒、肇事之后再下去补八刀？所谓的拼爹，其实拼的是父辈的见识和眼界，寒门子弟们先天没有这个优势，发展自己、光耀门楣的重担通通压到了自己身上，迷茫困惑都是情有可原。既然这样，何不换个思路？既然都在道上混，别人是法拉利，而我却是拖拉机，没有别人强悍的发动机，那还不想着技术革新？
　　 多年前，参加重庆赛区的“一站到底”，最终因为不知道“果丹皮”而铩羽而归，身边的人都调侃我，但我知道参加这次活动的意义远远大于何为果丹皮。出身寒微的孩子，缺少的恰恰是对这个世界的生命体验，成败无定数，但是心却会在一次次挑战中越发坚毅，克服内心无休止的恐惧。
　　 不知道十年以后，那少年会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就算是弯路，也要去走走，不是吗？就算二次革命，就算从头再来，当他的心智足够成熟以后，他还是会上路，望着即将消失在地平线的法拉利，穷追不舍。人生是场豪赌，我未必会赢，但我永不下桌。
　　 第二天，又一个同学的妹妹考了585分，理科，她问我：“我想读重医的临床医学，靠谱么？”
　　 我凭着以往的经验，想当然地给出了肯定了答案。
　　 “去年可是收650分哦”她自己非常怀疑，毕竟临床医学这样的王牌专业填报的人太多了，而且多数是“5+3”的长期学制。
　　 “那是最高分数吧。”我依然心态乐观。
　　 “不，是最低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下巴掉到了尘埃里。果然，和我们赛跑的都不是人。
　　 去年重庆理科一本线是573，今年理科一本线是525，以此推算，她585分的成绩要上重医是有难度的。我建议她看看省外的学校，毕竟重庆也是一个直辖市，好歹有一点区位优势，她这个分数去外省读临床医学，或许更有竞争力。其实我知道这并不见得算什么建议，但在交流过程中我感觉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喜欢这个专业，她也许是因为从小耳濡目染，也许就是单纯的喜欢，但不管怎样，这都足以支撑她用八年时间把自己变为一方翘楚，她的生命体验值得期待。
　　 我能想象这两位小朋友那不太遥远的未来，差距已然存在，只希望那少年日渐成熟，杀出一条血路。原以为征途是星辰大海，没想到是茫茫人海，更要命的是，这些在路上跑的人一个比一个快。
　　 所以，少年，不好意思，我永远不能给你一个叫“轻松”的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