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迷茫在这条蜿蜒的小路上。风抚摸着我发烫的脸颊，野花沉醉了心房，披一身灿烂阳光，遥望蓝天白云，看南来北往的大雁，心中滋生出哀怨的凄凉，总是追忆往昔失落的情感。虽然我们各自离开了这么些年，贮存在脑海里的情感底片已发黄，心中的悠悠情韵，却始终挥之不去，磨灭不掉是那么顽固而又铭心刻骨。
　　 这条荒芜了的小路，我走了又走，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不想求索。我只想在孤独、苦闷、忧心忡忡、哀哀怨怨声中，寻觅踪迹追忆往事。那时的我们，多么快乐、天真，在小溪里玩水，在草丛里嬉戏、追逐。我们一起拜了天地，举起小手发誓，一个非他不嫁，一个非她不娶，多么幼稚可笑。如今成了挥之不去的怅然和迷惘。
　　 我清晰地记得，那年秋天的早晨，你背着简单的行李，里面有我用彩色丝线，一针一针扎成的两双“一路平安”的鞋垫。我的手被针扎了好多次。你看着我，让我把手伸进你嘴里吮干了血，不一会儿，手指又被针扎出了血。你再吮着我的指头儿。你叫我放弃，不扎了，出去买几双就行了。我说，那可不一样了，只要你看见这两双“一路平安”的鞋垫，就会想到我，想到那朵不起眼的小花，会在你的心中开放，香气四溢。你听了，激动得把我拉进你怀里，让我喘不过气来。
　　 这条弯弯的小路，送走了我的情，窃走了我的爱。一路上，风儿在你身边环绕，路边的无数野花，在向你点头微笑，祝贺你一路顺风，心想事成。小路在往山上延伸，翻过前面的垭口，就离开了竹溪村，离开了世世代代、生生息息的故土。那一瞬间，你本不该回头，一直走过去。可是，你的脚步稍停了片刻，然后慢慢转过身，看着我。我已经泪流满面，大雨滂沱，愁肠百结，为什么，我俩要分离！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晕了过去。你看见我灰暗的面孔，箭步如飞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才幸免于难。你为什么不让悬崖接纳我圣洁的灵魂，和一具十五岁少女的娇体。你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你轻念着我的小名，小花。你从来不叫我的大名，正如我从来不叫你陈可清，只说你，叫你“你”字，让你永远长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的大名叫何美珍。那些叔伯婶娘、大哥大姐都这样叫我，小花，叫得我心花怒放，鲜花朵朵。而今，我已是情窦初开的娇媚。
　　
　　 二
　　 当我呀呀学语，蹒跚学步，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爱在路边用肉乎乎的小手，去摘那些不知名的，各种姹紫嫣红的小花。我会把那些美丽的花瓣儿，撒在自己的头上，大人们看见了，就小花、小花地叫个不停，后来我才知道，有一部电影叫《小花》，写得真好，主演是大美人刘晓庆。在你的怀抱里不知过了多久，我头脑渐渐清醒了。我想，男儿有志在四方，我不能挽留你，让你去闯荡世界，去拼搏人生。我只希望你不变的心灵，时常叨念我的小名，记住山里的小路边，随处都有的小花。倘若时间轮回，再一次见面时，只需一个纯情的目光，一句温馨的话，一脸幸福的微笑，让我得到心灵的安慰。
　　 从你走了以后，我孤独地生活在一个个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每个寂寞的夜晚，我用清脆的歌声，洗涤心中的疲惫，激起我对你的情感共鸣，思念曾经的友谊和远去的童年，让失落的感情得到少许慰藉。黑夜漫漫，长相厮守，晓月当空，凭窗独语。夜，深沉而安详。我只用心声浅吟低唱。
　　 我有好多的话想对你倾诉，把这几年来珍藏在心底的秘密全抖落出来，包括我的初潮。那一晚我好怕哟！为什么出血呢？它来势汹汹，却没一点疼痛感。当然，我知道一些女孩子的事。在读初中时《生理卫生》书上讲过。我觉得那一定不会在我的身上发生。我永远不会让她来，然而，她不请自到，不知不觉就来了，而且来得匆匆，叫人防不胜防。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说明，我发育了，成长了，我会被异性吸引的。真的！我的乳房慢慢在膨胀，一摸臀部也在悄悄长大。我过去穿的衣服不能再穿了。有时真要穿上，胸前的两颗扣子，就要漏缝，那条白皙的乳沟，就会明显暴露出来，总之，我优美的体态丰满了起来。我的体内仿佛散发出一种奇妙的馨香。还有……还有……还有更隐秘的话，我不便写在纸上，我羞于落笔。
　　 我想问你，当你工作之余，做了些啥，和谁在一起，当一个人寂寞时，想了些什么，找谁倾诉。我知道，你疏远了我，淡忘了我，早把小花这个名字忘得一干二净，在你的记忆深处抹去了。在那繁华的都市里，璀璨的霓虹灯下，乐而忘返，还记得曾经的那个不起眼的小花吗？她和小路边的小草同一个命运，让人践踏，让人采撷。
　　 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坚守，忠贞不渝。
　　 为了我的坚守，我的父母弟妹都离我而去。几年了，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日出而作，日没而歇。竹溪村是一个自然环境优美、地肥田沃、四百多户人家、两千多人口的大村子。一千八百多亩良田，如今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百来口人。我们这里几匹山，几条沟，只有我和你娘在坚守。
　　
　　 三
　　 说到这里，我向你说说你娘的事。
　　 首先告诉你，你娘身体健康，只是头发白了，眼睛花了。她的腿还好，还能做饭、洗衣、扫地，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事。我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娘。我们娘俩在一起生活。她喜欢吃什么，我给她煮，鸡蛋、瘦肉、蔬菜，水果，是每顿必不可少的。她没什么大病，平日里稍有感冒时，我会用电动车托她去三源镇中心医院看医生。她把我当成了亲闺女。说实话吧，她时常报怨你，你走出几年了，把家忘了，把你老娘忘了。你上无兄姐下无弟妹，你走了这几年，谁来照顾你娘，每个人都要老，都要走向那条黄泉路。这么多年你不回来看看你娘，有个歌词叫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她还不让你找其他女孩子。她说城里的女孩子心术不正，水性杨花。有时，她拉着我的手说，小花，你等等吧，再等等吧。久等吃好面呢。你们从小就是天生的一对，我喜欢你，给我当女儿，更喜欢你给我当儿媳妇。我晓得，有个别亲生的女儿都不认自己的娘。我就晓得有一个女人在城里住，她娘临死时，要见她一面，那个不孝的女儿，就是不回去。她母亲含恨而终。
　　 你老娘又说，要是你娶了外面的女人，她决不会认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叫你滚得远远的。我说，娘，婚姻自由，他找什么样的女人，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们无权干涉，法律都管不着的事。她却不那么认为，还是坚持她的想法。说到这里，娘的喉咙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连忙给她递了一杯热牛奶。我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了出来。我说，娘，她不会变心的，他只是一时忘记了或工作太忙了。娘，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娘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说，我晓得，你为了我，为了我的儿子，与父母弟妹反目成仇，始终坚守你的承诺，一定要把我照顾得巴巴实实，妥妥帖帖，小花，小花，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她生怕我立刻跑了，千叮咛万嘱咐。我说，娘，你说吧，我在你身边听着的，我不会离开你，哪怕半步。娘又说，如果他忘了老娘，就要遭报应，雷打火烧！娘，你就别说那些话了，他是你的儿子，是你的亲生骨肉，一定会回来看你的。就是他在外面找了个漂亮的女人，我也要照顾你，给你洗衣、做饭，端茶递水。我会终身不嫁，永远厮守在你身边。当你老了，我会把你送老归山。
　　 我们之间的友情，被头上的阴云遮住。我的命运，早被时代的浊流冲刷得支离破碎，还转了个弯儿，而且是个大弯儿。你找到归属了吗？看你这伟岸的身材，机智灵活的头脑，漂亮的美女让你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百里挑一吧。我们之间没什么，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一对天真烂漫的孩子。你得到了爱，有一个美满的家。
　　
　　 四
　　 我的命运，注定是一个普普通通，活得一点儿亮色也没有的女人。我只有一颗火热的心，一个有天地良心的人。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要讲实效，守承诺，遵循道德底线。我愿是你眼前的一道风景，我心灵中的一颗唱针，在你苦闷、彷徨时，给你唱一首婉柔的歌，给你一份热情的关爱，一份由衷的惊喜，一句温情脉脉的祝福，一个纯情的微笑。
　　 这几天，我在这条小路上走了多少个来回。我的手脚、衣服被荆棘划破了，手脚全是血迹斑斑，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好像与我无关，我只想着你，想着我和你在小路上见最后一面的情景，那是一个多么难忘的日子！我愿在这条小路上一直走下去，直到我白发飘染，膝下无力时，我会跪在小路上，乞求苍天睁眼，大地感恩，祝福你平安幸福！家庭和和美美。我始终不会忘记，这条通往全国、通往世界的羊肠小路。虽然下面是一条宽宽的柏油路，那路千人踏、万人踩，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我却熟视无睹，只有去赶三源镇，才想起要走那条柏油路。小路呀，小路，你是我俩情感的见证者，虽然你不会说话，没有语言，在你的黄土地上，长满了鲜艳的花朵和各种不知名的野草，它们用风的触角，晃动纤纤细柔的身姿，对我俩深表衷心的祝福。我知道，你们是有灵性的，我爱你们，爱你们不屈的性格、顽强的意志、随遇而安的品格，不畏风霜雨露，严寒酷暑，顽强地生存在荒山野岭中，为我们这颗蓝色的星球，披上绿色盛妆！小路呀，小路，我始终不会忘记你和路边的小草、小花！我还记得送你的那天，我突然晕倒，你跑来救了我的命，把我从悬崖边拉了回来，是从死神的阎王殿里拉回了我，没有你那一次灵巧的举措，我会永远置于那条深沟里了。今天，我也不会在小路上走来走去，还有这么多的回忆，留下这不尽人意的文字。
　　 我有好多个晚上，梦游在神奇的世界里，有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家家的事，你知道有些简直羞于启齿，荒唐可笑，那一件件的事，竟然像电影蒙太奇叠印了出来。
　　 还有一个梦，我记得最深刻，久久萦绕在我的脑子里，根深蒂固，就连每个细节都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一天，天色尚好，晴和景明，你衣锦还乡。开了一辆宝马，身边美女相伴，光艳照人。你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昂首挺胸，壮志凌云，环顾四周，嘴角挤出浅浅的笑意，是带着一种轻蔑和不屑一顾的笑。你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了几包东西，两手提着进了曾经生你养你、如今饱经沧桑的老屋。你大声喊，娘！娘！娘，我回来了！你的儿子发财了。我给你买了好多衣服、食品。你老人家辛苦了。我该孝敬你了，我还要接你去享几年清福，安度晚年，你快来坐坐我开回来的宝马吧。还有你这个漂亮的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她叫许妓。亲爱的快出来叫声娘，快呀。可是，那个女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她只顾玩手机，还气冲冲地说，这是个什么鬼地方，连个信号都没有！还舍不得这么个穷山沟。走呀，把东西交给她了没有，不管她的死活，开车去县城住宾馆。
　　 你娘从屋里走了出来，两手黑黑的，她是剁了猪草还没洗手。她看了看，发生了什么事，一眼看见那个年轻人，心想他是我的儿子吗？不是，一点不像他爸。她还看见那个女人，像喝了几口猪血，还没来得及擦嘴巴，那件衣服短得连肚脐眼都看到了，还露出了半个酥胸，气不打一处来。吔，你是哪家的野小子，走错了屋，进错了门，认错了人，快把这些东西拿走，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不稀奇你这些有毒的垃圾食品。我自己种粮种菜，有吃有穿。赶快拿走，不要污染了山里的环境，快呀，再不拿走我给你甩出来。话音未落，她真的把那些东西扔了出去，赶快滚，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你的良心遭狗吃了！这时，我从小路上走了下来，放下背兜，看到这一幕。你娘正在气头上，她脖子上的青筋暴突，两眼红红的。我从来没看见你娘发这么大的火。我怕她心情激动，血压升高，突然昏厥。我立刻走过去扶住她。我说，娘，你儿子回来了，应该高兴才对，不但给你买了这么多好东西，还给你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儿媳妇，你不是做梦都想抱孙子吗？这下很快就有了。哼，老娘不认识这对狗男女！小花，这几年不是你照顾我，这几根老骨头早打鼓了。娘，我牵你回屋里坐一会儿吧，消消气。
　　 我把娘送进屋里，转身来到你身边。我说，你给娘道个歉吧，你突然回来，她接受不了。你睁大眼睛，吃惊地盯着我，问，你是谁？是哪家的女人，看你这身脏不拉叽的衣服，一张腊黄的脸，没有资格跟我说话，不过，你对我娘还好，是不是我娘百年归山，你想得到她留下的遗产。那要经过我的认可。
　　 我忍着气，说，你真不认识我吗？我是小花，我俩小时候一起玩的小花，那年，我在小路上送你的小花。你仍然摇头，不屑一顾地看着我说，记不得了，十几年里经过的事太多了，你这半老徐娘的，还叫什么小花，有些人把自家养的狗叫小花。
　　 我再也忍不住了，哼，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有什么了不起，我这十几年也挣了百多万元。忘恩负义的家伙，出门要遭车撞死，不孝之子！
　　 我一口气跑回了家，倒在床上大哭一场。从此，我的心冷了，左等右等，五千多个日日夜夜，盼星星，盼月亮，却盼来了一个负心郎。
　　
　　 五
　　 第二天一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双脚像有千斤重，我从床上爬起来，软弱无力地又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我又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你家。你和我们两家只隔两道田坎儿，一个竹林。我推门，推不开，喊娘，娘不应。我感到不妙，也许出事了。你不回来还好，至少娘会多活几年，这下把娘气死了。我感到害怕了，立刻打110，很快警车开来了。他们一脚把门踢开了，发现你娘真的悬梁自尽了。我抱着她僵硬的尸体，哭呀，哭，哭得死去活来。警察也劝我，节哀，人死不能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