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经像下了火。
　　 田野抬抬头，眯着眼，手搭凉篷，想瞧准大毒日头落脚的位置，可是只看见白花花的光芒与天空。
　　 他嘿嘿乐了乐，抹一把脸上的汗珠子，仍曲身选摘落蒂、似落未落的瓜。身边的篓子快满了，掂了掂，然后踢踢前头耳鬓厮磨的叶子，探进脚去，再选几个，就可以把满篓瓜抗地头上去了。
　　 被踢的叶子比较合作，乖乖两边倒，有点蔫儿，韧性大一些。它们这几天仅在早晚哽着脖子，咂摸点露水，协助瓜秧伸长，小的瓜果继续成长，而白天里一瞧见大太阳就怯了场，竖白旗了。
　　 田野其实很想给他的瓜田补一次水。好几次暗暗到邻家的瓜田瞧瞧，叶子比他的绿，果子比他的大，而且水灵。但是想归想，照旧依他父亲传给他的法子培养：田里不施化肥，只上土杂，瓜果有小妞儿时不打农药，临熟时断水，既绿色又保甜。他的瓜个头小，握在手里份量很轻，却是市场上的抢手货。
　　 哼，这么点委屈都受不住，枉我费了心，我媳妇怀娃娃比你们受苦大发了。
　　 他其实不喜欢伺弄瓜田的。高中毕了业就在外头飘，进过厂，干过工地，做过搬运工、架子工、钳工。甚至还蹭过当老板的瘾，包过两回钢构篷。一个人睡觉、干活，干活、睡觉，偶尔和工友喝酒吃肉，大块朵颐，自在得很。
　　 娶了媳妇儿就恋家了，再没出过远门。新婚之夜就一标中的，他觉得自己挺能的，有当爹的潜力了。但是能不代表别的方面行，得想法子从田里淘出金来。谁叫他是农民呢，至少得保证养得她娘俩水灵灵的呀。田地其实挺肥的，他现在认为以前的自己和村里如今的年轻人都拼命往城里闯，忘了自个的身份，蔑视农业，是可笑的。
　　 他身后的影子越来越短，最后就成了半个圆，在黝黑的脚脖子和瓜叶上晃呀晃的，就估摸着该回家了。把瓜一篓一篓地抗到地头的架子车上，一共六篓。明早集市上换钱，一斤六角，估计能卖两百元左右。他的卖价比同行高一些，以质论价，他觉得不欺人。
　　 驾起车子，两手滑腻腻的，沾了汗和田土的混合物。掀起汗衫一角，鼻子上闻闻，臭烘烘的，便索性洗个澡再回去。
　　 清凌凌的河就挨着他的地头。水曲柳张扬地舞弄油绿的腰肢，让骄阳看傻了眼，忘记施展威风，小小的鱼群就在曲柳裙摆的荫护下游戏。一丛一丛的水草飘荡在河面上，打着拍子，把缓缓流淌的水摇成无数细碎的花。
　　 左右瞧了瞧，人们都回家吃饭或寻找荫凉之处了，田野干脆脱得一丝不剩，一个猛子投进河里。水之柔滑如妻子长长的头发和白如雪的肌肤，令他意动神摇。很长日子不曾和妻子温存了，他怕孩子万一抗议他的鲁莽，妻子会伤心的。
　　
　　 二
　　 家家的炊烟进入尾声，田野扇动鼻子，方嗅到村子上空就要散尽的炒菜香。他倒不担心妻子会饿着，这段日子以来，苹果、桔子，尤其他家的甜瓜是她的主食，他早已备好了几个熟透的瓜在家里。老人们讲，孕期喜肉，生儿子，喜水果，是女儿。他不在乎，两个人的作品，儿子女儿都是肉。
　　 老远的，他望见他家的大门口凸现一个圆滚滚的肚子，粉红色的短衫箍着，像一枚籽粒饱满的石榴。
　　 近了，才看到妻子斜倚着门框，无聊地望着胡同上方的天。
　　 “茹云，等我做饭吗？快屋里坐着去，站久了腿肿。”
　　 “本来就肿了，庄稼人哪那么娇气？老躺着，不好生。你个死鬼，咋才来？面在锅里，都坨了。”
　　 “不说过不用你做的吗？笨得像驼鸟，磕了碰了可咋整。”田野笑嘻嘻的，猫起身子，脚底下加力，准备一鼓作气，把车子拉上有点上坡的大门里头去。
　　 茹云忙伸手握住右侧的车架板，顺势往家里拉。
　　 田野收不住脚，茹云跟着倒退了两步，就一屁股蹲到地面上，痛苦地皱了下眉，赶紧捂住了肚子。
　　 田野吃了一惊，松开车把手，来拉茹云，丝亳不顾失去平衡的车子和骨碌碌滚下不少的瓜。
　　 茹云已经慢慢爬起来，白他一眼：“瓜都跌坏了，咱喝西北风去呀！”摇摇摆摆地朝屋里走去，“俺去睡觉，行了吧？你打扫战场吧。不中用。”她故作轻松，其实肚子还在酸不拉叽的疼。
　　 田野目送她进了屋，也就放心了。请身边的躺椅把自己盛进去，探着手臂，够到离自己最近的，滚落于地的一个“白糖灌”（一种瓜果的名字），朝汗衫上蹭蹭土，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院子上四四方方的天空飘着白白的云。枣树叶隙间隐蔽极好的蝉单把嘹亮的歌声送进他的耳朵里。他呜咽着满嘴的瓜，吆喝起一段不问节奏、不管韵律的小调：
　　 一绣一只船船上撑着帆
　　 里面的意思郎你要自己猜
　　 二绣鸳鸯鸟栖息在河边
　　 你依依我靠靠
　　 永远不分开
　　
　　 三
　　 茹云还躺着。
　　 田野轻手轻脚地靠近床前，却发现她并没睡着，额头、鼻尖上有细细的汗渗出来。他吓了一跳：“咋了，这是？刚才摔的吗？”
　　 “一阵阵的疼，怕是要生了。”
　　 “那，那咱赶紧上医院呐。”他万分懊悔，一定是推车跌的，他该及时制止呀；预产期还不到呢。
　　 “不怕，若是女儿一般会提前的。你去找辆车吧。”
　　 田野跑出去，一边朝前院里喊：“妈！妈！茹云要生了。”一边照着架子车上的瓜篓连踢带拨拉，篓子和瓜满院子滴溜溜打起转转来。
　　 田野妈慌慌张张进了院，张罗田野拿这拿那，都放到车上，才进屋摸摸茹云的肚子，问隔多久疼一次。然后狠狠地骂田野：“离生还早着哩。你个小兔崽子，一车子瓜都不稀罕了，真是造孽哟。”
　　 田野拿不准，不敢坚持按当初两口子合计好的，去县医院里生，只想快点让茹云见到医生，就拦腰抱起她来，放进架子车，拉到村卫生室。
　　 接生的是他本家，叫月婶。她不慌不忙戴上一次性手套，伸进去探了探：“早呢，带茹云院里遛遛吧，生得快。”
　　 “婶呀，啥时候呢？胎位正不正？不用剖腹产吧？头胎难不难？”田野连珠炮似的发问，逗得月婶直乐。
　　 田野妈照田野背上叭一巴掌：“哪个女人不生孩子，有啥大不了的？我生你的时候，茅房里小解呢，就下来了。”
　　 哦，原来这么容易呀！电视剧里演女人生孩子，哭天呛地的，倒是假的，赚人眼泪呢。田野放下大半个心；茹云也听着，平静不少。
　　 两人并肩站在卫生室的大门外，热情的风吹着他们对未来的憧憬。
　　 “你说咱们的儿子叫啥名好呢？长大了会不会人见人爱呀！”菇云抚弄着肚子。
　　 “就叫田爱，天爱，天天爱，中不？可不人人喜欢了嘛。”
　　 “什么名呀？亏你还是个高中生呢，俗。”菇云瞪他一眼。
　　 田野傻傻地笑起来。
　　
　　 四
　　 下午四点，茹云正式进了产房。乡村卫生室没多少规定之类的，所以田野、田野妈也跟着进去陪护。
　　 茹云躺不住呀，一会功夫就从产床上下来几次，小解的样子，又解不出什么来。
　　 田野不知怎么好，往常她胃里不舒服的时候，田野轻拍她的后背，呕出点东西就好了。可是现在他稍一触到她，她就喊，“别动我。”
　　 时间在一秒钟一秒钟的过去。
　　 田野终于明白电视上女人生产的特写是绝对真实的。他在月婶的指示下，一下一下推送菇云的肚子。菇云抓住他的右臂，拼命地用力，拼命地喊叫。
　　 月婶无奈地摇摇头：“咱们卫生室条件太差。照这样子看，估计是胎位不正，难产。再坚持恐怕母子都难保全。茹云，还有力气吗？”
　　 田野的脸刷得白了：“云啊，还有劲吗？婶，求你，剖腹产吧。要保大人，保大人呀。”
　　 菇云紧闭着眼，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腮旁，嘴里蹦出一个字：“有！”
　　 月婶说：“田野，找条毛巾，让她咬着，再试一次。”
　　 田野把自己的左臂伸到菇云嘴边：“云，加油！”
　　 菇云勉强睁了下眼，想笑笑，安抚下田野，可是一丝也没挤出来。那胳膊倒是狠狠地咬住了，男人的味道是她争取胜利的动力。
　　 孩子生下来了，七斤四两。田野妈很快抱向一边，小心包裹。
　　 田野压根儿没有朝孩子扫去一眼，两腿哆嗦着，捧紧了菇云的脸，泪流满面。总以为瓜熟蒂落是件多么自然的事，没想到见证了一场生死较量。
　　 菇云无力揉搓田野臂上那对血红的牙齿印，但是用手捂紧了，她看着那血心里疼。这一刻，乃止永久，她被幸福填满了。
　　 如今，他们四十岁了，瓜田规模越来越大，两人同进同出，累并快乐着。还有，属于他们的那对齿印儿长驻在田野胳膊上，清晰可见。
　　 田野常说，女人真得不容易。
　　 茹云就问，若是别的女人你会让她咬吗？
　　 田野说，经历了那次，我觉得会。
　　 茹云就拉着她的手匆匆地走。村东的小惠求咱了，马上临盆。她被男人抛弃了，但她倔强地坚持，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孩子。
　　 田野说，好，大不了奉献俺的右胳膊。
　　 一车子摘好的瓜委屈地瞪着远去的背影，又被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