佁
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白佁抬头望了望天。那火红的太阳挂在天上,不知疲倦的烘烤着这炙热的大地。
白佁抹了一把汗,低下头,又继续干活。
他是一名工人,负责搬运货物。这工厂很大,不知有多少人在这儿谋生。至少他不知道。厂主总不可能把这些告诉他不是吗?
他努力地搬着,汗水从额头一滴滴的滑落。他只是个新人,还不能适应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他能感受到那滚烫的阳光打在他的后背,有点疼。体内的水分在周围形成了一层白气,好像都要被蒸发了!他的眼前发黑,步伐不稳,似乎随时可能倒下。
但他没有!
他要工作!他要活!
周围的工友似乎已经习惯了,健步如飞地把沉重的货物一件件的搬到仓库。
白佁咬了咬牙,硬是跟了上去。
他要活!要活!
1
嗒—嗒—嗒嗒—
外面依旧在下雨。
在夏天,这似乎很平常。
但—
它已经下了三天了!
白佁等人看着不断上涨的水,满脸的绝望。
稍年长的工人静静的候在原地,等着厂主下达指令。
厂主是个很胖的女人。臃肿的身子几乎要将衣服撑破,白花花的肉,似乎随时可能会爆出来!
她此刻正站在最高处,严肃地盯着那连绵的雨水。她的老公站在她的身旁,脸色如她。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一分。
两分。
三分。
……
白佁只能在心底祈祷。
终于,厂长长叹了一口气。
“动手!”
闻言,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
有人去救孩子,有人去搬货物,有人去搭木筏……
但更多的人却围在厂主身边。
有工人拿来了木筏。
厂主先上去,然后是她的丈夫和孩子,再然后则是新人,老工最后上。
白佁很幸运。
他就靠在厂主旁边。这儿很安全。而在外围的老工却很不幸,木筏不大—不可能所有人都能上去。
——他们就用手抓着,身子陷在水里。
狠狠地抓着木筏!
但水流湍急,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被水冲走!
他们绝望地伸出双手,无助地挥着,眼中仅剩的一丝希望透过那雨,打在白佁等人的身上。
没人理会。
直到他们的弱小的身影消失不见。
没人抱怨,
“为什么不让我去木筏中间?”
那是厂主的位置。
而他们的未来——在厂主手里。
他们就这么飘着,飘着。
终于,厂主看到了一座小山。
她下令,到那重建工厂。
新工厂的建设很快。建工厂的材料山上就有,可以就地取材。于是,白佁又过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那些死了的工人呢?
——没人在意。
死了,
就什么也没有了。
2
“山上有怪物!”
人们惊恐地传着。
“那怪物的身子比一百个人加起来都大!它有绿色的,光滑的皮肤!它巨大的爪子一下就可以拍死一个人!它长长的舌头一卷,就要有好多人被吃掉,”
白佁不信这些。
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东西。他确信,这只是无聊的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儿的,而他已经不小了。
所以,当人们跟他谈起的时候,他只是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地说: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呢!真想见一次!”
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那天,他正把深山里的木材往厂里运。
那只怪物突然从天而降!
他的腿发抖,根本站不起来。木材滚到了一边,也没人管。
“跑!快跑啊!”
他在心里呐喊着。但没用!双腿软绵绵的,他站不起来!
然而就在他绝望之际,那怪物却纵身一跃,略过了他。
它伸出长长的舌头,那些逃走的工友,尽数被它掠到口中。
白佁只能瞪大双眼,呆懈的看着。
过了一会,那怪物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白佁,自顾自的蹦跳着离开了。
许久,白佁才回过神。
“要告诉厂长才行!”
于是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起来!站起来啊!”
终于,双腿颤巍巍的支撑起了他的身体。他飞也似的跑回工厂,不顾门卫的阻拦,冲进了厂主的办公室。
“厂主!山上有怪物!”
“哦。”厂主冷淡的应了一声。
“是真的!老白他们都被吃了!真的!我亲眼看见的!”白佁竭尽全力的解释、诉说。
厂主却对此不感兴趣,反而问道:“木材呢?”
白佁有些不知所谓,“什么?”
“我问,我让你运得木材呢?”
“啊?那些?”他有些傻眼。“在逃跑的时候弄丢了……”
“去找回来!”她冷冷地下令。
“但是!但是山上有怪物啊!”
“那又怎样?”
“……”
“就算有怪物,那又怎样?”
“现在,立刻,马上,回去工作!”
“门卫!把他赶出去!”
“我们连木材珍贵都没有。”
当白佁被门卫扔出去时,脑中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他望着厂长办公室紧闭的大门,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头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心脏那儿,有点凉。
他又望向工厂的大门,有种想逃的冲动,比遇见怪物时更强的冲动。
但他不能。
他还要活。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天依旧那么蓝,树叶依旧那么绿,鸟儿依旧在欢唱……只是太阳实在是太亮啦!
不然,为什么晒的他眼前发黑呢?
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3
工厂里的生活照旧。那只“怪物”似乎被接受了,所有人似乎都习惯了,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人加入的生活。
白佁面无表情的咽下口中的食物,然后把那些装在精美盘子中的佳肴,给厂长的孩子送去。
白佁也曾埋怨过:
为什么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工人?
他很羡慕厂主的孩子。
那些公子哥,小公主们,一生下来就有数不尽的荣华。他们不用干活,不用吃那些糠咽菜。等长大了,又可以建自己的工厂。
而他呢?
从出生到死亡,都注定享受不到这些!
他也曾想过,有一天,他也能建起属于自己的工厂。
但这注定只是幻想不是吗?
成功的人太少。
失败的人太多。
太多!
这有什么办法?
这没什么办法!
于是,他也只能低下头,继续干活。
生活总要继续。
已经习惯了,不是吗?
没错,已经习惯了。
4
知——知——
知—
……
最后的一只蝉落了下来。
如火的枫叶长满了树枝。
秋天—到了。
白佁最近格外累。
秋天是工厂的高峰期,货物格外的多。
他气喘吁吁的把货物一件件的运到仓库。
要是能一下子就把仓库装满就好了!
抱着这种想法的不只有他。
一天,厂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他们正贪婪地瞪着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仓库的方向。
厂长在背后比划了一下。白佁知道,这是要他们把东西藏起来。
白佁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生怕多发出一点声音。
厂主在客厅前,和颜悦色地和他们交谈。
一会儿,厂主领着他们就往仓库走。
白佁还想多拿一些。这些,那些,都是用命换来的。
年老的工人拦住了他。
“多少留一些。”
然后在那些人过来前,带着白佁等人躲了出去。
“怎么这么少?”
“啊,是这样的,最近我们厂也不景气啊……”
“我们要的东西一点也不能少!”
“您这未免有些太强人所难了……”
剩下的话,白佁就没再听到了。
他只知道三个小时后,那些不速之客阴沉着脸,丢下一句“你们等着!”就走了。然后厂主吩咐一些工人,做好准备。
白佁不知道是什么准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心底排斥着。
第二天。
厂里闯进一大群人。
只是瞬间,就扭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他们毫不在意地扔下手中的头颅,又继续下一个。
那是一场屠杀!
白佁只能缩在工厂最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的祈祷着,不被人发现。
“幸好没有我。”
他在心底庆幸着。
屠杀过后,他们把死去的人的尸体,一个个抬到外面。
但尸体大多不是完整的。
有头骨,有断肢,有内脏,也有残掌……
没有人为这些死人伤心。
已经习惯了不是吗?
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数字。
已经习惯了。
那些尸体就在工厂外,
慢慢地,慢慢地
步入大自然的怀抱。
白佁每天都会去看。
看着他们一点,
一点,
一点的,
分解。
5
树枝变的光秃秃的。
那些整日叽叽喳喳的鸟不知飞去了哪里。
工厂的工作变得闲少起来。
但白佁依旧觉得很累。
很累。
很累……
又有一天。
工头指挥着大家,把最后一批货物搬回仓库。
大家都机械地重复着,面无表情。
突然,天空落下了一片白色的东西。
随后,又是一片。
又一片!
又一片!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白佁的工友们急忙往回赶,躲避着一场“天灾”。
“好白啊。”
白佁望着它。
他伸手摸了一下。
“凉凉的,这是什么?”
那白色的东西没过他的膝盖。
他冷得发抖,但并不想回去。
“好白啊。”
他终于倒下了。
“好白啊!”
周围冷冷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的像这白色的东西一样。心脏渐渐的停止。
“终于,能休息了啊!”
他在心底,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于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风,轻轻一吹,那洁白无瑕的东西便埋没了他的身体。
于是,
什么痕迹,
都没有了。
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
白佁是一只白蚁,一只普通的白色工蚁。
你没有必要,为一只蚂蚁的消失而伤心。
不是吗?
忘了他吧。
这件事太小了。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