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我们的河流和湖泊(散文)
一
现在我生活在家乡附近的小城里,像水习惯沟渠,并消失其中。小城好像并没有让我窒息压抑,只是有时让我对它的粗鄙平庸和夕阳下拖沓的脚步,感到厌倦;只是有时对它虚伪的性格以及它混杂的幻灭感感到疲倦了。我甚至不愿和我的同事住在一个小区,相互静默的存在,比看似热闹其实孤独要好,这是城市生活的基本伦理。我们划定生活各自封闭安宁,姓氏没有意义,这也是城市生活的基本伦理。
小城里并不静谧的四周,木质建材和桌椅,已经让我完全忘记它们的自然属性,忘记了它们本来是竹木类,曾经高大挺拔过。只是偶尔在水果店里选购水果的时候,我会想起水果经常悬挂在家乡的旧梦里。
现在我已经四十岁啦,这些年来,家乡和童年就像我生命的墙柱,不断回忆在不停地敲打中,一天天尘土飞扬过去。我总在隐秘中和它对话,伤痛总是隐秘的,你不问起它从不作答。
家乡是个生产水果的地方。在我的梦里家乡就是水果的形状,是一只梨,或一个苹果的样子。为什么我说是生产而不是盛产,因为它仅仅是一处当年行政命令下硬造的地方。此地除了我们家乡农场,方圆以外并不是盛产水果的地域。当年它就像一枚尖锐的图钉被一双大手硬生生摁在了这片的丘陵和沟壑之间。
我在水果店里挑水果,总会显得比水果店老板还要懂。我说老板你可能不知道梨子也分公母,不知道从形状上就能看出这梨到底好不好吃……老板有点傻了,笑说,我卖这些年的水果还没听说过梨子还分公母!你别忽悠我了兄弟!我说,老板你没听说过的事,并不代表就没有吧。其实说是公母也只是形状上的区分。说着我分别拿过两个梨子对他说,你看这个再看这个。这两个梨子不同的地方,就在梨嘴的部位,一个显突一个下凹。突的这个是公梨,凹的这个就叫母梨。通常母的这个比公的那个要甜,你信不信?!老板一拍脑袋瞪大眼睛嘴里“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是某某某地方的人……我笑了。
某某某地方,就是那枚尖锐的图钉,现在它已经成了我们那些走出去的家乡人的符码和指纹,成了我们身份的验证,某种命运。
在我上班的必经之路,一所中学的门前,三忠的老婆摆着杂货摊,卖方便面矿泉水棒棒糖笔记本原子笔,三忠跑三轮车载客,兼职给老婆进货。每天我都会遇见他们,朝他们笑一笑,或者说一句:出摊啦。三忠是个圆脸的胖子,他老婆也是,两口子因为超生被单位除名。现在他们那个超生的儿子在大学读书,我恭喜他们超生有理。他们笑,脸上蒙着街面上风吹起的尘土。
我一路小跑想尽快赶上公司的早班车,再跑十分钟,转过东城路口,转向幸福路,再左转向长征路,向西走二百来米,一家小区的门口有一家小吃部,早上卖牛肉粉丝蛋炒饭,午间卖家乡小炒,晚上特色砂锅。瘦子正在炉火前下牛肉粉丝。瘦子并不瘦,其实健硕剽悍。晨光熹微,炉火艳红,闪烁着瘦子的脸。他的老婆夏花扎着围裙招呼食客。夏花就像一朵夏天的花,浓艳,黑。瘦子看见我扬起脸喊一声:来一碗!
星期天我们一家会步行到一家超市去给女儿采购零食,在这家超市的不远处我被勇子认出来了。勇子和他的老婆在摆摊卖床上用品,被单被罩枕巾之类,摊前还有一架小床,上面摆着手套袜子头巾发卡。
勇子黑红着脸,他的老婆叫何云,有点胖却打扮得时髦得体。她也是我们农场里的子女,农场子女之间成婚这样的婚姻并不多。勇子说,他们才从上海回来,照顾子女上学要紧。我们这才发现他们的身后藏着一个学生头的小姑娘,像樱桃小丸子,五六岁的样子,很可爱。她咬着手指,扭着身子在勇子的呵斥下含糊得叫了我们。转过身又小声地问她妈,他们是哪个?她妈何云说,是你爸的发小啊。她又问:什么叫发小啊?我们都呵呵地笑出声来。我弯下腰来用手抚着她鸦雀样黑亮的头发说,就是我和你爸在和你一样头发还很少的时候就在一起玩啦。
没过几天我接到了勇子的电话,要我们一起聚聚。在酒桌上我又碰到了林子、陈勇,他们都是近年从外地打工回来,他们说孩子放不下,老人丢不了。
二
瘦子姓冯,三忠姓汪,勇子姓张,林子姓宋,陈勇当然姓陈。这就是我们家乡农场的姓氏。五湖四海的姓氏。按我们农场附近庄户人的讲法,是个杂姓。在乡里杂姓窝受欺。我们又不同,吃着商品粮,料理着果树,过得却是乡下的日子。
瘦子家原来在新疆,祖籍在本县;三忠家原来在邻县的农场;勇子家是外省,随父亲下放到这儿落户,就钉在这儿啦;林子家也不是本省人,他的父亲讲一口的吴侬软语;只有陈勇家算是本地人,却也不是本乡本土。我的父亲是县城里下放的回民,这一点父亲却不许我们在场里说漏嘴,因为在县城教门里的人不能吃猪肉,在这里我们只能入乡随俗,说出来会被人笑话。
而在乡村,我们农场周围,有魏庄,一村都姓魏。上李村下李村洼李岗李四个庄子都姓李。前汪后汪两个村子都姓汪。他们的姓氏像一湾湖泊,在所有的年头里都静静地卧在它们的土地之上。
在农场,这个硬生生的地方,像一块石头,让我们各自的姓氏无法扎根在这儿的土地里,这个硬生生的地方,像一堵墙,让我们的目光无法沿着姓氏的源流向身后追溯。我们的姓氏罗列在农场的花名册里,念出来都会让人拗口,姓什么的都有,有姓单的姓钮的姓舍的姓索的……
新来的场长往往文化水平不高,常常是念一句骂一句,点一个骂一个。盖从军!盖从军站起来说,场长,你念错了!那个字不念ɡɑì,念ɡě。场长有点火了:姓的一个比一个怪,烦不了那么多了,我以后就读ɡɑì了。
我们的姓氏密码一条一条各不相同,从各自的身后都会扯出一条河流。这个河流流淌的方向只有我们自己知晓。
三
在农场没有谁知道谁家的来历,从口音上没有谁能认出彼此。有时会有人好奇地问,问烦了就会回一句:你管我家从哪里来。
其实各家的档案就锁在场里的一个大木柜里,不料在某年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拨开团团灰烬,一切都无从辨认。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上级派下人来整理档案,没人耐烦给这么多古怪的姓氏来次全国性的内查外调。像是审判日,罪愆恶业光辉福报统统一把抹去,一切归零,一切只能是无从追问。最终记录成档的都只能是以本人的汇报为准,只有进农场以来的行迹还算靠谱。一条隐约的手断了,托举的束缚的都不再顾念。那段时间里全场里的大人说话都压抑着莫名地兴奋。
谢胖子家在农场向来让人瞧不起。因为谢胖子两口子太埋汰,是个地道的北侉子家庭。北侉子在我们这儿就是傻大黑粗埋汰邋遢的代名词。谢胖子的家正好吻合我们对北侉子的想象,一家子无论男女老幼都是傻大黑粗埋汰邋遢。谢胖子老婆既不会做人,也不会做饭。家里有些好吃的她总要偷偷摸摸地藏起来,家里来了人也舍不得拿出来。非要等快坏了臭了才鬼祟样揣出来到厕所里扔掉,她是怕被谢胖子看见。看见她就会骂,说她香时不吃非要臭了扔,这样的不会过日子。边说他会捉住她往死里打。
那年谢胖子家陡陡然来了贵客。贵客是谢胖子老婆的弟弟,听说在当解放军,还是个团长。这个团级干部据场里人说比县长的官还大。
谢家团长来的那天,县长也来了。团长的小车县长的吉普车隆隆驶来,农场整个沸腾了。无数的小黑手把团长又黑又亮的小车摸了个遍,最后司机实在忍不住了,把我们统统撵得远远地。打了水重又把车洗抹得又黑又亮,更是把县长的绿蛤蟆吉普车比得灰头土脸。
那次听说连我们农场场长都没有资格坐桌吃酒,只是站在酒席边上倒酒布菜,在最后才被县长叫过来敬了团长两杯酒。
此后谢胖子对这个又黑又粗的老婆好了很多。就算是她把快藏臭了的腊肉抠了蛆虫,再炒给他吃,他也不说什么,场里人从此也觉得对谢胖子老婆再没什么可说道的了。
谢胖子的儿子在嘴里把他的团长舅舅挂了好些年。他们家两个儿子到底参了军,后来全家都调动回了北方,真正摆脱了我们这个小小的农场。
勇子家在农场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勇子爸妈都是当年的农专毕业生,在场里当的是技术员,家里儿女上下看着就清爽灵醒,平时都是一付城里知识分子的派头。直到那年勇子的大伯带了几个淌着绿鼻涕泡衣衫不整的堂弟上门来探亲,场里人才晓得原来勇子爸的老家就是邻县山里的山民,不折不扣的土包子。
场里人后来都很生气,觉得被勇子家深深地欺骗了。再看勇子爸妈的知识分子派头原来是那么地假模假式,连原来看似清爽灵醒的勇子兄弟姐妹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傻气冒出来。
那时候我有点想不明白,我们的姓氏背后还源接着这么多莫名的东西。
农场人之间只能像县城人一样称呼,称呼年长的妇女阿姨大姨,不能称呼婶子表婶。称呼年长的男人某叔某伯,不能称呼二叔五伯之类。
我们没有血源这个共同的符码,无法相互解读。
河流各自成河,它只能是某个远方湖泊的支流或径流,我们的血脉连不了这里的湖泊。
四
在农场果园刚承包的那几年,因为没有来自农场上面行政约束和庇护,加上父辈之间难以合作常常被乡里庄户人家欺负,有的人家果树常常被嫉妒的乡人毁坏,有的人家晚上成熟的果子会被贪婪的乡人劫掠一空。镇上的派出所来人也没用,都是团伙作战,法不责众,查不了人也罚不了钱。渐渐地农场里人也学乖了,开始学会和附近乡人攀亲,一攀上亲,就会连上一个姓的湖泊。这个姓的庄人就会自发来维护这家人的果园。
我们家是本县人,七拐八拐总会攀上亲。我认的干外婆对我很好,她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有两个女儿,我叫她们大姨小姨。她们那时候也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暗地里不许我叫,说是把她们叫老了。干外婆姓陆,嫁给个农场东面一个叫岗李的村子里的一户李姓男人,没几年夫家遭病死了,守寡多年。村子里户数很多,总有四五十户吧,大都姓李。一村一脉,一房一支,房屋各自连屋搭厦像一滩滩水渐渐漫开来。漫开来漫开来就成了村子,成了同姓氏的湖泊。婚丧嫁娶开枝散叶,人情往复血脉纠结。
于是我也有了所谓的七大姑八大姨,年节走动,果子熟的季节会有一帮这样的亲戚来帮忙采卖果子。当然少不了吃喝,也少不了相互帮衬。河水终于流到了湖里,我们的姓氏暂时获得了安全。
从来没有这么多亲戚,那时候我是那么地渴望到干外婆家去玩。后来果然在果子没有成熟之前,父母会拎上几包点心糖果带上我到干外婆家的村子里去走动,他们叫走亲戚。妈总说,亲戚要走稀饭要耧。(意为亲戚间要常走动否则就会疏远,煮稀饭要时不时地用勺子搅动否则就糊)
外婆家并不远,不过五六里路。两个姨等在村口,好像早知道我们要来。亲亲热热过来接下我们手里的包裹,称呼我爸妈表哥表嫂,叫我的乳名。
进村里会遇见三两个村里人,爸妈都会称呼尊亲,推搡着叫我称呼姑姨伯叔,我只管低了头扯住母亲的衣襟,被这么多陌生的称呼完全吓住了。那些村人总是笑着说不用在意的,再停下脚拉几句家常。到外婆家,虽是三间低矮草屋,却干净整洁。大姨在家里帮外婆做饭,小姨拉起我的手,和她的堂侄堂侄女们一起去玩,上树捉鸟下水摸鱼跳房子玩沙包。小姨对我最好,饭桌上又把什么好菜都往我碗里夹。
父母吃完午饭喝罢茶便要回家,我靠在干外婆家的门框上,仿佛天地一时灰暗了无意趣。小姨过来对我说,你爸要回去啦。我低着头,一声不响,手里拿着一根荆条一下一下地耍。小姨见我不说话,就笑嘻嘻对我爸说,大表哥,你让小真在我们家过几天吧。要不然,他会哭出来的!
看我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爸妈没奈何只好把我丢下。晚上干外婆把我搂在怀里给我讲故事,白天就让我和小姨一起去野地里放牛。
村子里很多的小孩子早晨陆续把自家的牛牵出来,一路笑着叫嚷着骑到野地里,系好牛绳,让它们自己吃草去。这些孩子里大都是堂兄表弟,有的虽小辈分却高。不过玩起来没有谁注意这个,都是没大没小。我们在一旁尽情玩耍,男孩子摔跤斗脚鸡玩,家门侄把叔叔摔在地上,也只是哈哈笑嚷,没有人会去扶上一把。女孩子则找根树枝挖野地里野荸荠野蒜吃。
野地里散满了牛和孩子。那些日子让我怀念,在村庄的怀抱里嬉戏,就像怀念冬天的被窝,总能让我安恬快活得悄然入梦。
后来我们离开家乡在小城定居,干外婆去世,父母去拜祭,两个姨早已嫁人,之后,我们家和她们渐渐疏远了。果园消失了,我们最终会疏远到相互杳无音信。
我知道我们之间毕竟没有血脉相连,湖泊终归湖泊,河流终归河流,如同尘归尘,土归土。
五
我们的父辈都是一尾鱼,怀揣着梦想或被命运裹胁着,在各自的河水里一路寻觅一路流淌,终有一天流到了农场这个地方。
我从小伙伴们的嘴里都听说过,我们的父亲喝醉酒的时候总是说,我怎么会流落到这个地方……直到现在,他们有的早已两鬓成霜有的已经老病而亡,我还是不能确定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感叹还是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