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桑又做梦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多少次，做着同样的残梦？
　　 残梦总是在同一时刻，相同的梦境里醒来。
　　 醒来时，却再不能记不起梦中的故事，剩下只有醒前的残片。
　　
　　 ……四周黑黢黢的。
　　 天空乌黑一片，黑得像一坨化不开的浓墨，锅似的倒扣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黑得找不到路，或者根本没路，子桑只是高一脚、低一脚在黑夜里走。步子很急，有点像跑；步子很乱，乱得踉踉跄跄。子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追赶自己，还是自己在追赶什么人？只是不断朝前走，朝着前方奔走。前方只是一片黑暗。
　　 子桑知道没有路，可他还是在不断走，走得很急，趔趔趄趄地奔走向前，停不下来。子桑知道自己停不下来的原因，似乎只要一停，背后就有一股力量推着自己朝前奔去。子桑不知道自己这样奔走的目的地在哪里？只知道不能停，因为魂魄深处有个声音一直在呐喊，“走，朝前走，不要停下，停下就会失去。”失去什么？那个声音从来没有告诉他。可子桑心里明白，那一定是自己不想失去的东西。
　　 子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奔来，背后那片黑沉沉的一片究竟是什么地方？子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前方那片黑沉沉的地方又是哪里？
　　
　　 子桑不断在黑里奔走。黑沉沉的空气里，只听得见两种声音：一种是子桑的呼吸声，气喘吁吁，沉重的呼吸；还有一个声音，是凌乱又沉重的脚步。
　　 子桑在这两种声音刺激下，在灵魂里那个声音的敦促下产生着坚韧不拔的动力。这种来自灵魂的动力，让子桑极度亢奋着，不由自主加快了跌跌撞撞的脚步。
　　 沉重的呼吸声里，子桑听到了自己的心，急促地像要从喉咙口跳出来。脚步声像是鼓槌，重重地敲打耳膜。仿佛身后总有声音，在催促他不顾一切地前行。
　　
　　 沉沉的黑暗里，一个人被灵魂的力量推动着，不断朝着黑暗的前方奔走……
　　
　　 突然，一道晨曦的亮撕开了黑幕，所有的黑都消失了，天空、大地，到处一片空明……
　　
　　 子桑醒了，突然睁开眼睛醒来。梦境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
　　 子桑坐起身子移到窗前，推开窗户，让晨光全部投入进来。
　　 一抹暖黄的亮光射到窗下的书桌角上，照亮上面的一叠稿纸，还有斜躺在格子纸上的一支笔。
　　 那是一支枣红色的自来水笔，笔尖是金的，笔帽随意丢在一旁。那支笔的笔尖下面，恰恰是一个没有写完的字。
　　 那是一个没有写完整的“梦”字，下面那个“夕”缺了一点，而那支笔的笔尖，恰恰地就搁置在那个“点”的位置。
　　 整张的格子纸上，只有这样一个残缺的“梦”字。
　　 窗边写字台桌脚下面，散落着一张张的格子纸。每一张格子纸上，都只有一个“梦”字。只是那些“梦”字是完整的。
　　
　　 门铃响了。一个乡村邮递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收款通知单。
　　 子桑拿起床边一支木拐，一瘸一瘸走去拉开门。阳光从邮递员肩头穿过，照进了矮陋草房。子桑眯起眼睛，一只手撑着木拐，腾出另一只手，接过通知书。那是一只残缺的手，缺了食指和中指。那只残缺的手，用拇指和无名指夹住笔，借着小拇指的助力在邮递员的登记表上签字。
　　 邮递员一脸不屑，为了30元的稿费，他多走了十几里山路。
　　 子桑扶着木拐仰起头，晨光照耀着一张苍白而坚韧的脸，脸上染成金黄。
　　
　　 子桑拄着木拐回到书桌旁边，用缺少了食指和中指的手抓起那支笔，笔尖很自然地触到稿纸上，留下一个墨点。“梦”完整了。
　　 子桑提笔疾书。稿纸上留下一行行整齐的字迹。窗户里射进的阳光，把子桑笼罩在一片金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