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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水】暗红的天光(光影·小说)


作者:七色槿 举人,5210.0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216发表时间:2016-07-09 12:45:00


   到计生组报道的那天,是四月里的一个早晨,空气清新,天空明净如洗,这让我感觉像三年以前刚考进护校的那个早晨一样。那天我们从宿舍走出来,进入一个跟今天相像的日子,天也是这样晴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芽的气味,阳光照在树叶和楼檐上,亮晶晶地返着白光。同宿舍的晓梅挽住我一条胳膊,将脸贴近来说:“嗨,多好啊,太阳光的影子也这么干净!”
   “真是好呢!”我回答。我从她怀中抽出胳膊,揽住了她的腰。我们都是新生,都十七岁,都是第一次离开农村的家,开始幻想着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将来的工作会是什么样,以为穿上白大褂进医院里就是一个终点。
   也许神仙都预料不到,今天我就要成为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一员了,这工作似乎跟三年护校里学习课程不搭界,或者是两拧的……
   我去之前计生组是四个人,老朴,老罗,大张和小张。那天我进门时,他们几个都在,桌上的一个电喇叭里,李谷一正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老朴是这儿的头儿,他说:“关了喇叭,我们开个会。”
   一说开会,几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庄重起来。
   老朴说:“昨天的乡政府例会上,书记又点了咱们计生组的名,上季度结扎的指标没完成不说,岭西村的老钉子户张巧兰也处于脱离掌控状态,而且至今没找到人。书记的话头,都有警告的意思了,说计生组已经拖了乡里工作的后腿。今天咱们集中讨论一下,怎么才能尽快地找到张巧兰,把这个钉子户拿下。”
   一提张巧兰,小张就愤恨地抢过话头,说:“妈的,老天爷本来该让她当个母猪,愿意生几窝就生几窝,可她干吗投了人胎,还成了个钉子户?逮住了得把她结扎两次才解恨,算咱们完成两个结扎指标。”
   大张说:“结扎两次不太可能,除非把她男人也扎了,才能算两次。”
   小张说:“她那个男人拎个瓦刀满处卖功夫,经常不着家,找他更困难。张巧兰超生根源在他,那人就那么点能耐,一黑灯一个,一黑灯一个。”
   大张接着说:“张巧兰比他还可恨,这回逮住了就不用跟她讲这个那个,直接抬上手术台开刀,打不打麻药都行。”
   接下来两个人一对一口地骂起张巧兰来,小张骂一句,大张跟着骂一句,大张骂一句,小张气哼哼的又跟上一句,在外人看来,就像他俩人在对着骂。这情形把我们都逗乐了。老朴说:“你俩过什么干巴嘴瘾?吃过苦头了是不是?真要结扎两次,也得先找到张巧兰才行啊。”
   老朴这么一说,大张小张都住了声。老罗捅捅大张,朝小张那边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都瘪着嘴笑起来,边笑边看小张。小张先是揪了两把鼻子,蹬蹬眼睛,然后无可奈何地也跟着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张巧兰是怎样让两个“张”吃了苦头的。
   去年七月,计生组刚组建的那些天,他们四个人每天都下到村里去摸情况。那天大张去了岭西村,了解到张巧兰两月前刚超生了二胎女孩,她想要男孩,所以拒不采取节育措施。大张就到她家去做思想工作。进门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喂鸡,他问:“你是张巧兰吧?”那女人眼珠一转马上说:“我是她妹子,我姐买盐去了,刚走一会儿,我这就把她喊回来。”说完抱着孩子急急忙忙出了大门。
   大张坐在院子里等,开始还听见她跟人说话的声音“二婶子,薅草去?”“工作组来家了,我去喊我姐回来,呵呵……”后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不仅张巧兰没回来,她那个妹也跑没影了,倒是招来几个闲人来门口巴头探脑儿地捂着嘴笑。
   小张被她耍得比大张还惨。那是个半月以后的二伏天,前一个夜里下了透雨,转天大晴,人们都赶着这场雨种白菜、压吊子。那天老朴和小张在红薯地里堵住了剪红薯蔓的张巧兰,要送她到卫生院上环。张巧兰说啥不去,坐在泥地上捶着腿说走不动了。老朴就吩咐小张看着她,他要到村里去找一辆三马车来拉她去。老朴临走把电喇叭上的电线拿下来了,一头系住小张的右手腕,另一头系住张巧兰的左手腕,老朴说青草矛棵的,你俩可别走散了,走到哪儿都相互牵着点,说完才匆匆去了。
   老朴走后,张巧兰跟小张有了交谈。
   张巧兰说:“张大哥,你看咱俩给拴到一块了,知道的说是工作心细,不知道的,还不得说咱俩扯闲篇呢。”
   小张说:“想得美。你咋不说我牵着一头猪啊?”
   小张这么一说,张巧兰就不说邪的了,改为央求他:“张大哥,你放了我吧,我保证一个也不生了。”
   小张说:“生不生的不是现在要解决的问题,现在我的任务是把你带到卫生院去,你不用求我,那是不能的,放了你我就犯大错误了,起码得开除。”
   张巧兰说:“你就说是我自己跑的,不是你放的不就行了?”
   小张抻抻那根电线,说:“你怎么跑?咱们现在是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张巧兰不说话了。
   小张说:“这就对了,别啰里啰嗦的打主意,老实等着去卫生院吧。”
   又安静了一会儿,也就是一小会儿而已。张巧兰说:“大哥,我憋不住尿了,再憋可要尿裤子,把绳子解开一头吧,要不,解我这头?”
   小张心里跳了一下,他知道那绳子是万万解不得的,这个张巧兰身轻腿快,又熟悉地形,她要是撩丫子了,我上哪儿追去?他急忙说:“不行不行!解不得。你看那边,苞米地里夹着三行豆子,到那儿去,你蹲豆子这边,我蹲那边,谁也看不见谁。你把这只手举起来,我只要拽住绳子就行。”
   到豆子行边上,两个人一边一个都蹲下了。寂静中就有了流水的声音。一会儿又不流了。但是张巧兰没站起来,她蹲在那边不声不响。小张也是怪了,他也不声不响,满世界都是他粗重的喘气声,牛似的。他的手不知不觉把那根电线往手上绞,绞了一圈,又绞了一圈。
   小道那边传来了吆喝牲口的声音,“吁,吁吁……”
   张巧兰似乎早就等待着这声音,她忽一下站起来大喊:“救人啊!耍流氓了,工作队耍流氓啊……”
   小张的脑袋“轰”地一下,人就瘫坐到地上。
   张巧兰把嘴凑近手腕三下两下把电线头解开了,她撒腿就往沟里跑,边跑边提裤子。
   小张的故事是老罗后来告诉我的,他说张巧兰一泡尿就把小张浇迷糊了,你看这女人厉害不厉害。
   我扯得有点远了,还是回到计生组的会议上来,大家正在讨论怎样才能抓住她。
   大张说咱们半夜出发,清早到她家,只要我们去得足够早,把她堵在被窝里,她就得束手就擒。
   老罗说你堵住她了,她又喊又叫的你怎么办?要知道村民们都是一伙的,能不能顺利地把人带出来还是个问题。老罗提议悄悄盯她的稍,等她到地里干活,落了单时再抓住她。
   老朴说你们注意天气预报了吗?明天傍晚到夜间有雨,一春天没有像样的雨,老百姓都盼着来场雨下种,我推测张巧兰家也盼着呢,一年一个秋,没有春种就没有秋收,她能不盼吗?咱们就到地里等她去,就去年她剪红薯蔓的那块地。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一场春雨如期而至。雨后的天空晴的又透彻,又干净,稀疏的白云几乎是一动不动地挂在湛蓝的天上,娇嫩的蒲公英、艾蒿和散布在山坡上的酸枣丛上都闪着水珠。这么好的景致本该去春游才对,可惜我们没那好运气,我们得到荒村野岭去拿人。
   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才到张巧兰家那块地附近。几个人偷偷摸摸地挨过去,然后贴着道旁开凿出来的石壁蹲下往地里看,地里果然有两个人,一个拿锄在前边刨,一个在后边点种。但是我们很快就失望了,张巧兰不在地里,那两个人,前边的是一个弯腰曲背的老太太,后边的长得没有一米高,是个小女孩。看清楚之后几个都站起来了,朝两人走去。大张说我们做的是正经工作,没有必要总是偷偷摸摸的。
   看见我们,那孩子面朝北方喊起来了:“妈,妈,他们来了!他们来了!”这孩子,大约见惯了她妈妈四处躲避工作队的寻找,早就练就了超人的感觉。
   小张撩开步子朝小女孩跑去,眼睛瞪得铃铛似的,看那样子他要把孩子的嘴捂住,也许还会抽她两巴掌。但是没等他跑近就被老朴喝住了,老朴指着北边一个茅草窝棚喊道:“快,张巧兰在那里!”
   我们五个人朝窝棚没命地跑,跑到那儿还是晚了一步。窝棚边上,往沟底下漫下去的青草上有一溜烟色的脚印,被踩倒的小草正在慢慢挺直起来。窝棚的秫秸门敞开着,窝棚里的干草上扔着一个衲半截的鞋底。
   大张说:“奶奶的,又让她跑了。”
   小张气恨得满脸通红,朝着沟底下声嘶力竭地喊:“张巧兰,你出来,你给我滚出来!”
   张巧兰没出来,倒把附近地里干活的村民喊来几个,于是小张继续朝他们喊:“张巧兰跑哪儿去了?你们谁知道?”
   没一个人回答他。有个人慢条斯理地摸出烟来,挨个敬过老朴老罗大张,遭到谢绝后他给自己点上了一根,蹲踞在窝棚根下边吐烟圈边看小张,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小张正挨个问那几个人:张巧兰在那儿?你知道吗?
   回答他的是几个摇动的脑袋。
   接下来小张唾沫横飞,给那几个人讲政策,满山坡都是他高亢的声音:计划生育是国策,是王法,包庇纵容超生人员也是犯法……
   那几个人面无表情。抽烟的那个“噗”一声吐出烟屁,说一声:“走喽,趁着地潮乎种苞米去,时辰可不等人。”几个人相跟着离去了,山坡上光剩下我们五个人。
   听众都走了,小张也就住了嘴,他拧开水壶送到嘴边“咕咚咕咚”地大口灌水。
   老朴说:“咱们在这儿死守不是个办法。事情明摆着,张巧兰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她不可能再回窝棚里来,也不可能猫在家里等咱们去找她。今天只能回去了,等以后的机会再来吧。”
   小张抹一把嘴巴上的水滴,大声说:“不能回去,咱们今天一定要把张巧兰带到卫生院的手术台上去。”
   老朴问:“找不到人,你怎么带?”
   小张说:“拉她家的牲口,拆她家的房子,把她家的东西全部拿走,我就不信她张巧兰不滚出来。看见那块地头上的三马车吗?那是村主任家的,我过去找他,把他的三马子开过去,先把她家门楼子撞倒了再说。”
   听他这样说老朴的眼睛亮了一下,喝水的老罗呛了一下,俩人都把眼睛垂下了。大张嘟哝一句:“这样不好吧?主要得做思想工作,以理服人……”
   小张打断了他:“你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说着往三马车那边跑去了。
   我们赶往张巧兰的家,离老远就听到嚎哭声,三马车突突突地响着,大门口围着一圈人。前面见过的种豆子的祖孙两个都在,老太太瘫坐在小张的三马车前边哭边述,那个小姑娘搂着一个更小的女孩哭得尖声尖气。隔壁那家门前的碾盘上有人正碾着苞米襂,拉套的小毛驴闷声不响地转着圈,跟在驴后面的老头黑着脸,他手里的簸箕扬出一片恶狠狠的声音。
   小张稳坐在驾驶座上,不为老太太和小孩的哭声所动,他说:“让开让开!我再说一遍,待会儿伤了你们可没人管。”他铁青着脸,那模样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倒像是街上耍横斗狠的小混混。我本能地要离他远一点,就往老朴老罗他们身后躲。
   老朴他们三个看着小张闹,站在一旁谁都不吭声,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在给小张站脚助威?也许等到小张将要被村人乱棍打死的时候才出手相助?不得而知。
   毛驴那边的老头把簸箕往碾盘上拼命地磕。
   正乱着,张巧兰出现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的脸又黑又瘦,穿着肥大的男人衣裳,挺着个大肚子,艰难地跪下去拉她婆婆。
   小张说:“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张巧兰动也不动一下,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小张说:“你可以继续跑,没人拦着你。但是我们要拆掉你家的房子,拿光你家的东西,让你们跑野地里吃草去。”
   张巧兰仍然动都不动一下。
   这时候老朴过去说话了:“张巧兰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了说明你对政策有了正确的认识。先不说别的了,你马上跟我们到卫生院去,采取必要的补救措施。当然,依照政策,事后也会给你适当的补助。”
   我们到卫生院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一路上张巧兰一句话没说,她倚靠在婆婆怀里闭着眼。
   像这种大月份引产,子宫腔内注射药物的难度很大,值班的女医生不具备这项技术,要等两小时后主任上班才行。
   就只好等。女医生告诫我们,与张巧兰同病房的是个产褥热病人,需要安静,男同志就更不要进去打扰了。我们只好在病房门外坐着等。
   门里边安安静静的,两个小时的时间没发生什么事:产褥热病人的婆婆抱着婴儿来吃奶了,过了会儿我们听见小婴儿嘹亮的哭声;又不哭了,大概叼住奶头吃奶去了;产褥热的婆婆抱着婴儿走了;过一会儿张巧兰的婆婆也出去了,老太太身上不见了那件蓝布衫,穿着一件男式的运动背心,一点都不合身,我看见她那两个蔫葫芦一样的乳房已经耷拉到胸壁上了。她脚步漂浮走得有些慌张。
   跟着主任进病房我傻眼了,张巧兰的肚子瘪了,她疲惫地瘫软在床上似睡非睡。对面床上的产褥热也在睡,一个脸色红润的婴儿躺在她被窝里,没裹着我们见过的蜡烛包,裹的是一件蓝布衫。
   我们乱作一团。
   黄昏时候张巧兰的男人赶着小驴车来了,他一开口就说再不生了,张巧兰养几天以后他们来做绝育手术,他说他有了儿子,知足了。
   傍晚时分张巧兰被他的男人用小驴车拉回家了。夕阳西下,暗红色的天光穿过老棉絮样的云块照下来,四下里干活的人们纷纷往家走去,他们的小驴车也渐渐隐没在朦胧的天光里,就像那些种完地回家的人们一样。
   那以后我们计生组内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我一样,几个人似乎都在躲着小张。当然我们该开会还开会,该说话还说话,但是,话音里多了一些客气,多了一些戒备。我感觉有一只无形的罩子把大家分开了,我们在罩子这边,小张在罩子那边,两边有不同的呼吸,他在那边呼吸着自己的空气。
   一个月后,小张调回城关小学教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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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暗红的天日》描写了一个计生小组和一个超生游击队的故事,反映了基层计生工作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作品对人物捕捉细微,以写实的手法展开小说的情节,似是轻描淡写,实是涵义丰厚,足以表明作者老道的书写功力。推荐欣赏。感谢赐稿山水,问好作者!【山水神韵编辑:青苔与岩石】【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7101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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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青苔与岩石        2016-07-09 13:09:01
  拜读七色槿老师的大作,足以感受到一种氛围的真实,也触摸到了人物的灵魂和人性存在于字里行间的质感,一朵生命之花干干净净的绽开地在太阳光照下的土地上!创作辛苦。敬茶1
坐在一个炉灶的角落,烧出苦辣酸甜的味道!
2 楼        文友:向馨蓝        2016-07-10 17:29:31
  七色槿老师,我来了。好久不见,又见新作品。
素色画悲秋,清歌唱我愁。断句写轻忧,浮生若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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