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决定给陈几根做手术。最近几根的心脏疼痛得越来越厉害。医生说，再不进行手术，后果可就严重了。可是，当几根躺在手术台上，看到很多医生护士在那里准备刀叉、各就各位，看到麻醉师就要给他施行麻醉的一霎那，他害怕了。
　　 那一瞬间，几根恍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又从梦中忽地醒来。故乡那边的明月弯过树梢，弯过他的窗前，不知这样弯过了多少轮回，一个至亲至爱的人依旧笑靥如花、甜甜地望着他……
　　 那一年的春天，镇上的陈家村娶了个出了名的俊媳妇，她编着两只麻花辫，浅笑盈盈，眸子像浸在水里的墨晶石，又黑又亮；白玉般的脸蛋儿泛出玫瑰般的红晕，半开半合的小嘴儿像一颗含苞欲放的花蕾；水嫩的皮肤，温润如膏脂；身材高挑，步伐轻盈，像极了河岸边那株亭亭玉立略带娇羞的粉荷花。她是翠花，陈几根的媳妇。几根娶了翠花，让全村的男子不知嫉妒和羡慕了多少个日夜。那时，几根在二十里外香山的八路队伍上。几根不在家的日子，就有许多人睡不着觉。
　　 镇上那个垂涎翠花的地痞陈大告，想娶翠花没娶成。狐朋狗友嚷嚷，商量不如强量。陈大告拉上一帮无赖做起了土匪。世道又乱又穷，很多人家没饭吃，就有许多人愿意当兵吃粮。陈大告狠毒，强抓强抢，威逼利诱，他的土匪队伍很快做大，坏事做绝。陈大告的父亲给日本鬼子当走狗，叫八路给锄奸了，陈大告记恨着，扬言，谁家男人要当兵，要么当国军要么就到他的土匪队伍，谁家要是去干八路，就他娘的让他绝户。而且为了威慑百姓，他每天当众杀害一名八路家属。
　　 那天，翠花正在地里干农活，陈有告领着一帮爪牙突然出现在眼前，翠花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麻袋套头，落入了魔窟。
　　 陈几根在队伍上很快听说了凶讯。首长比几根还急，命他带领十几个战士赶去营救翠花。可是，当几根心急如焚地走到半路上，迎来报信的邻居告诉他，被抓的八路家属已经全部被杀害，尸体都投到东边荒岭的那口枯井里了。
　　 晴天霹雳，几根疯了似的跑向那口枯井。
　　 枯井边荒草凄凄，血迹斑斑，还有几只乌鸦喳喳盘旋。几根胸口一阵撕裂肺腑般的疼痛，顿时眩昏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几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翠花会这样离他而去，他哭过，喊过，可回应的只有乡亲、战友的泪，还有野树上乌鸦那“呱呱”地叫声。当几根从痛不欲生中醒过来，他感觉膝盖下硌着一个物件，看时，竟是翠花的一只绣花鞋……
　　 陈几根忽地从手术台上坐了起来，任凭家人、医生怎么劝，他也不做这个手术了。几根害怕了，他不是害怕疼痛，不是害怕挨刀子，不是害怕没钱做手术。他攒下的钱，足够做几次这样的大手术了。他害怕的是手术不能成功，躺在手术台上再也醒不过来，再也不能找到回家的路。他要马上回故乡，回自己和翠花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
　　 那年，那月，那个时候，八路军香山根据地离几根的村子并不是很远，可和翠花成亲的半年时间里，俩人也没能见上几面。结婚的第一天半夜里，几根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走了。从此，几根只有执行任务路过附近，才极少有机会获得领导批准回家见翠花一面。
　　 有一天晚上，翠花思念几根睡不着，就起来到自家的场院剥玉米秸。突然远处猫着腰窜来几条黑影，从翠花眼前的柴垛边潜行而过。翠花心惊地看着那几条黑影，突地心口往上一提，打前领头的那个身影咋这么熟悉。
　　 “几根！”她一下喊出了口。几个黑影嘎然止住，转过身来。翠花心眼提到了嗓子口，她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是翠花？”黑影转过身来说。“几根！”“翠花！”两个人对面了，却互相怔在那里。
　　 “队长，我们在执行紧急任务。”一个战士提醒。
　　 几根憋一口气，说：“翠花，我们在执行紧急任务，走了！”
　　 “我不！”翠花从后面死死抱住了几根。几根想掰开她的手，却不忍。
　　 几个战士见状，倏然隐匿而去。几根回过身来，狠狠地亲着翠花，翠花幸福地泪流满面，瘫倒在柴垛里……
　　 陈几根痛楚地闭上了眼睛。飞往家乡的飞机上，往事如机窗外的浮云，一幕幕拼命浮现在几根的眼前。那次是他和翠花见的最后一面，可是，瞬间的爱合，他竟没有等翠花系上衣扣，就飞身而去。那天深夜，他带领锄奸小分队潜入益都城，杀死了一个地下党组织的大叛徒。三年后，他又率领他的小分队，剿灭了陈大告的土匪，亲手击毙了仇人陈大告。可是，无论如何，他的翠花已经没有了……
　　 几日后，一个雨后开晴的下午，陈几根站在了陈家村前。四目环视，阔别五十六年的陈家村，早已物非人非，却到处充满了湿漉漉的新气象。村东头那颗空心的老槐树不见了，土墙边那些圆圆的柴垛没有了，曾经那一条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变成硬化路了……
　　 无奈几根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沿着村子中心的水泥路，向村子里走去。少小离家老大回，一路上，也没有遇见认识他或他认识的人，他更不愿打扰村人，他并没有起意要向谁打听路，他只想就这么随意地走一圈，看一看，然后带一捧家乡的泥土回去。
　　 几根不时抬头看看路两边漂亮的楼房，感慨万千，他想如果当年翠花没有死，也一定住进这样漂亮的楼房了。
　　 一丝微风拂过。几根的鼻孔下意识地抽搐几下，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鼻子，他并没有看到炊烟，但他分明闻到了一股熟悉、诱人的炊烟味。炊烟味似乎带着梦幻，几根幽幽地向前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向两边探头探脑，引得路边村民不少好奇。有热心乡亲问他，要找谁？他幽幽地摇头，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几根看见了一条窄窄的两边长着苔藓的小胡同，这里似乎与弥漫着现代气息的村子格格不入，但是几根觉得好亲切。
　　 他试探地走进胡同，站定，好奇地往里打量着。似乎没有多少人从这里走的样子，胡同的尽头果然冒着袅袅的炊烟。夕阳已经晚照，小胡同里涂染了一抹霞辉，炊烟里飘渺着殷红的诗意……
　　 从村头进村子，他就发现没有一家烧柴草做饭的人家。这是谁家，还在延续着农人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还在真实再现着“雾歛芦村落照红,雨余渔舍炊烟湿”的奇妙美景？
　　 几根不由得往里走去。胡同的尽头若隐若现的坐落着一户人家，看那院子似乎非常破旧，已有很多年了。两扇古旧的木门已经走形变样，满是斑驳，令人不由生出一阵酸涩的叹息。然而，门前的那棵苍老遒劲的老槐树，却是那样给人力量。几根感觉自己分明开始颤抖，不由得加快脚步走到这座破旧的老院前，发现那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缝，他瞧见院内窗前有古老的石磨，东墙角有长着杂草的鸡窝，西墙根还有一棵老石榴树……
　　 几根的心跳开始加速，胸口发闷。他眯眯眼，摇摇头，抬头望望硕大的老槐树冠顶。是真的吗？多熟悉、多亲切啊！小院里的一切，像极了他和翠花生活过的小院。
　　 几根觉得呼吸变得急速起来，他赶忙从怀里取出几粒定心丸吞下去。恍惚中，他觉得自己还是在台北医院的手术台上做梦，下意识地用力掐了自己的太阳穴一把，好疼。不是做梦。真真切切，是从台湾坐飞机回到了大陆，回到了陈家村。那为什么小院的一切保存的这么完整？是谁住在这座宅院里？几根鼓起勇气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着的木门。
　　 一位蒙着方头巾的老妇人，正在厨房中的鏊子前烙着煎饼。听到门响，老妇人头也没抬就说：“不是说有事不来了吗？咋刚打完电话就来了？你先进屋，我这里烟呛得慌，煎饼很快就烙完了。”
　　 几根怔了一下，谁给她打电话来呀？听着没应声，鏊子前的老妇人这才抬起了头，惊诧了一下，说：“哎呀，我还以为是俺闺女呢。”又说，“你找谁？我这里可是稀罕有人来呀。”
　　 妇人说了啥，几根却是没在耳，只是猛地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慌忙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心口窝。老妇人抬头的一刹那，他感觉她不是别人，怎会是已亡故多年的妻子翠花？
　　 “翠花……你，你是翠花？……翠花，这真的是你吗？”几根奔到老妇人跟前，激动地浑身颤抖不已。
　　 老妇人看着这位突如其来的老人，先是一怔，继而端着满勺煎饼糊子的双手猛烈颤抖起来，那黏稠的糊糊不停地洒在炽热的鏊子上，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
　　 两个人似乎对视了一个世纪，老妇人一下扔掉手里的勺子，颤巍巍地站起来，挪动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来到了几根的面前。
　　 “是我啊！你……你是……你是几根……是你吗几根？你是真的回来了吗？”老妇人悲喜交加，声音颤抖地说着。
　　 几根使劲地点头。他看着翠花满头的白发，心疼得更加厉害。五十六年了，当初他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年华呀！这么多年，翠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怎么还活着啊！此刻两个老人的内心，如海中那汹涌澎湃的海浪拍击礁石，溅起一阵阵苦涩的浪花。
　　 翠花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似乎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就伸出自己的双手抚在几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她不停地抽泣着。良久，她终于扬起自己的双手擂鼓般地捶打着几根的胸膛，喊：“你这死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
　　 几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老泪纵横。
　　 翠花一双干枯的手，不时两边为几根擦着流出的眼泪，哭骂着：“你这死鬼，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啊？这么些年你咋不回家呀？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等你回家来啊……”
　　 翠花的哭喊，句句针扎般戳着几根的心窝，让他痛地无法呼吸。命运怎么这样和这苦命的人开玩笑啊！几根想起了当年二人共同的誓言：“我陈几根非翠花不娶，我要一辈子对翠花好！”“我翠花生是几根的人，死是几根的鬼！”几根悔愧交加。想想翠花对自己的痴情，想想自己，而今却已另建家室，几根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十足的负心汉。
　　 几根握起翠花那双裂满口子、满是老茧的手，扑通一下子跪在翠花的面前，低着头，老牛般呜呜地哭着说：“翠花……对不起……我……我……我对不起你啊……当年我听到你被抓的消息，就马上回了村子……可可……”几根懊悔心痛地喘不开气，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红布包包，解开了一层又一层，是一只尖头小脚的绣花鞋。
　　 翠花怔怔地望着，张大嘴欲哭无声。直到这时，她才似乎明白真的是几根还活着。几根回来了。“你你……这是、这……天啊……”翠花近乎岔气地向后倒退着，踉跄跌坐在地上，终于捶着自己的胸膛哭喊出来，“老天爷啊，你这是跟我开了一个什么玩笑啊，我该怎么跟盼盼交代啊……”
　　 颤巍巍走到近前扶住翠花的几根，刚要说什么，听到“盼盼”两个字，眉头凝聚起一层厚厚的疑云。几根双手扶着翠花的双肩，满脸疑惑地说：“盼盼，盼盼是谁啊？”
　　 “你、你……你这个死鬼啊……”翠花抓住几根的两只手痛彻心扉地摇晃着，“你让我怎么和咱闺女解释呀……”
　　 那年，翠花被抓后不久，就发现自己怀了几根的孩子。幸运的是，看押他们的土匪小头目，是翠花二姨家的表哥虎子。虎子从小顽劣，好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横行乡里，陈大告土匪招兵，他立马就当了土匪再不回头，但他独独对翠花这个表妹十分爱护。虎子做土匪后，因为敢斗狠，杀人多，深得陈大告信任，就将处决这些八路家属的勾当交给了虎子。趁夜，虎子在半路上脱下了翠花一只绣花鞋，放走了翠花；到刑场全把那些乡亲砸进了枯井后，虎子为了掩人耳目，就把翠花那只绣花鞋偷偷扔在了井口边……
　　 “后来，俺逃到了外乡隐姓埋名，闺女出生了，就给她取个名盼盼，是盼你早晚回来啊！可、可你……”翠花使劲拍打着肝肠欲裂的几根，“你这个害人的死鬼啊……”
　　 听着翠花的诉说，几根内疚得心都碎了，他觉得自己亏欠翠花的情万世都报答不了了。日本鬼子投降后，几根部队的团长经不住诱惑，被国民党军策反叛变，上级党组织见挽回无望，便指示几根将计就计，打入了敌军内部。国民党军败退时，几根又接受党组织的安排，随军去了台湾。后来，因为叛徒出卖，台湾的地下党组织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几根从此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在台湾一呆就是四十多年没有音讯……
　　 翠花不哭了。几根老远回来了。几根不是背叛了她。这么多年，几根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啊！翠花拉着几根站起来，心疼地给几根抹抹眼泪，拉着几根的手走进堂屋里，让几根坐下，给几根开上热茶，说：“你等着，我烙完煎饼，我给你烙热乎煎饼吃。”几根不舍地松开翠花的手，任她走进厨屋里，呆呆地看着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只绣花鞋……
　　 月上槐树梢的时候，翠花准备了几根特爱吃的晚餐，一盘葱花炒鸡蛋，几根香椿咸菜，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还有刚刚烙好的玉米面煎饼。几根吃着这疏松劲道、薄如纸张、酥脆味香的煎饼，甜蜜而苦涩地咀嚼着半个世纪的滋味……
　　 晚上，几根和翠花啦着他们过去的一点一滴，不时就有几句对翠花和女儿盼盼亏欠的话语。时光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却是又过得很快、很快。
　　 很快月过槐树梢。“睡吧。”翠花说。“嗯。睡吧。”几根说。“你先睡。”翠花说。“我看着你睡。”几根说。
　　 翠花确实累了，这一天，她下地干完了农活，又推煎饼糊糊；推完了煎饼糊糊，就又摊煎饼；摊着煎饼，煎饼筢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她咬着牙往肚子里眼了一波又一波的泪。几根坐在炕头前看着翠花躺下。翠花的眼角挂着泪珠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几根要回台湾了，翠花和女儿盼盼跟在几根身后，来到了翠花从没有见过的大飞机场。
　　 几根要带着她们娘俩回台湾，带着她们去看日月潭、阿里山。一架很大的飞机等在那儿，看着很近，却是走了很久还没走到近前，原来大飞机和她们之间隔着一片花海。哇！女儿盼盼好高兴，欢呼着奔进花海里。翠花也高兴了，几根也高兴了，几根拉着翠花的手也雀跃在花丛里，他们好像一下变回了小伙、姑娘的时候，几根解开红布包包，拿出了一双绣花鞋给翠花穿上，将红布盖在了翠花的头上，把翠花抱了起来，踏着一浪一浪的花海向大飞机走去。翠花绵绵地躺在几根怀里，顶着红盖头看见满天一片红，心说，几根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一生一世不分开……
　　 翠花沉浸在幸福中。倏地，一滴大颗的泪珠落在红头盖上，翠花看不见了一片红，而是忽地黑下来。几根哭了？翠花心急地从几根怀里滑落，一只绣花鞋什么时候掉在哪儿了？呼地一阵风吹来，把红头盖刮上了天。翠花惊回头，看见几根在小院的那棵老槐树下，将一捧搀着老槐树皮、槐树叶的家乡土，慢慢地撒满了那只绣花鞋……
　　 原来已是早晨，梦醒来。
　　 “几根！”翠花焦灼地喊着，却不见了几根踪影。她慌忙下炕，墙角里都寻觅，也找不见几根。泪水从翠花脸上的这道沟沟流淌到那道沟沟，她希望奇迹出现，几根一下就出现在面前，刚才的梦境依然清晰地印在脑海。可是，屋里再也没有了几根的气味，没有了几根的温度。翠花呆呆地望着老槐树下的那盘石磨，石磨上躺着一张绿色的银行卡，石磨下丢了一地的烟蒂，院子里飘满了烟灰……
　　 可是，翠花没有看见那只绣花鞋……
　　
　　
　　 发于《创作.悦读》2016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