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芬一出现在美豪佳苑，保安就悄悄跟着她，一举一动都落入眼中。她不像其他捡废品的，一个小区搜索一遍，十天半月再来一次，她也不像那些人穿得很邋遢，她的衣服虽旧，但干净整洁。
　　 若不是看到手上拿了个装满塑料瓶和纸皮的袋子，在垃圾桶边翻找，保安还以为她是小区里哪家的保姆。
　　 素芬坐在花坛边的水泥牙子上，掏出一个矿泉水瓶，里面是在家里接的自来水，她喝了口水，冲注意她的保安笑笑。也许是素芬的笑让他想起了家中的母亲，也许是她的笑让人感觉不到威胁，小保安摸摸脑袋转身巡逻去了。
　　 素芬又从口袋里摸出早上买的馒头，用力掰了一半，就着水往下咽，看见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在咒骂：“开车没长眼啊？！没看见有小孩子啊！还开这么快！这是小区里面，一点素质都没有！都。”经过素芬身边时，女人瞄了一眼她手中的馒头，干枯得像石头，孩子天真地看着素芬，好奇地向她伸手。素芬挥手逗了下孩子，女人避瘟一样推走婴儿车。
　　 素芬回头看了下另一边小区广场上的孩子，几个七八岁左右小家伙在蹦蹦跳跳做游戏，嘻嘻哈哈的声音配着大人在一边交待：“别往路边跑！有车！注意点！”素芬往广场的方向挪了下位置，坐在一棵桂花树下。
　　 素芬认得桂花树，老家门口就有一棵。比这大，比这高，自己怕有几年没见到它了，也不知道被砍了没有。
　　 广场上那几个孩子在拍皮球，皮球滚来滚去，滑过路面跑到素芬坐的花坛里。她看见一个穿黄衣服的小男孩欢快地朝她跑来，远处几个老人正聊得起劲，没有发现路转角驶来一辆宝马Z4，狂躁地轰鸣着快速冲向去捡球的小男孩。
　　 刹那间，大人的尖叫和刹车声同时响起，好一会儿，宝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孩，她双腿软跪在地，怎么也没想明白，就是低头接了个电话，那孩子和老人怎么在车前出现的？明明看了没人的啊！万幸的万幸，孩子被捡废品的救了。不然，会被警察发现自己是无证驾驶，那可是要担刑责的！
　　 那边孩子奶奶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发现素芬在车子冲过来的那一刹那，已经拉着孩子一起躲进了绿化带里。好险，孩子没事，脸上有点擦伤，只是素芬脚磕在水泥牙子上，刮去好大一块皮，血慢慢渗透裤子和鞋子。
　　 孩子奶奶从素芬怀里抱过小男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着：“心肝啊，乖孙啊，吓死奶奶了。”
　　 孩子害怕地哭泣，配合着几个围观老人七嘴八舌的庆幸和愤怒。
　　 “小区车子不限速，已经有好几次人被车刮伤了！”
　　 “是的，要物业加减速带都过这么久了，还没搞好！”
　　 “还好这个捡破烂的，得好好感谢下人家。”
　　 孩子奶奶这才想起素芬，她呆木的眼睛里有一种期盼。奶奶从口袋掏出五十块钱塞到素芬手里，说了声：“谢谢。”然后快速领着孩子离去，不顾人群的唏嘘。
　　 素芬的心还在“怦怦怦”，差点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看着孩子的奶奶塞的钱，她才惊醒过来。突然想起前些天在捡来的报纸上看到的那个新闻，一个患病孩子的父亲，送快递时救了从阳台摔落的孩子，记者见报后，好心人捐了钱，治好了孩子，那个父亲被称为：英雄。
　　 素芬心想我这是不是也可以见报？是不是也算是英雄？那个好心人会不会看见我？会捐钱给莹莹治病么？也许，这是老天爷安排救莹莹的机会。
　　 几个老人各自拉起孩子离去，宝马车的姑娘也重新坐进了车里，素芬走到车门前，姑娘看着她手里的五十块，赶紧翻开皮包，掏了一叠数了数，刚才的惊魂显然还没有回神，数几次都没数清楚，心里一烦燥，将整叠都递给了素芬。
　　 素芬没接，钱掉在地上，她目光不在钱上，只是轻轻地跟姑娘说：“姑娘，这事能见报不？能告诉记者不？”宝马车姑娘瞪了双眼，骂了句：“有毛病，神经病！”驱车离去。
　　 刚才那个小保安跑了过来，他帮忙把钱捡起来，点了点数，笑着递给素芬：“大姐，收入不错，这有两千多块，够你卖好久的废品了。”
　　 素芬看着手中的钱，挡着小保安：“这个小兄弟，你说这事能上报不？能找记者不？”
　　 小保安不理解：“上什么报？找记者干嘛？”
　　 素芬低声说：“我想当英雄，我想让好心人看到我。”
　　 小保安笑出了声：“大姐，你当你是超人呢！还想当英雄，你知道什么是英雄不？美国队长知道不？能拯救地球，人家那才是英雄。”
　　 “那，我不是救了个孩子么？”
　　 其实刚才的一切，小保安都看在眼里，他把素芬推出小区：“大姐，天快黑了，你快回去吧。”
　　 素芬还是有点不心甘：“我不是救了那孩子吗，他们怎么不能告诉记者？”
　　 小保安有点不耐烦了：“大姐，这多大点事啊，也就你擦伤了脚，记者哪有那闲功夫来管这事，再说了，要上报要找记者表扬，那也是要被救人家属说才有人信啊，你说你做了好事，拿什么证明啊？”
　　 素芬又往里走：“那我找那个小男孩家里人去。”
　　 小保安赶紧拉住：“大姐，你别费神了，人家今天是奶奶看孩子，平时那家婆媳关系就不好，要是媳妇知道奶奶带孩子出了这事，还不把老太婆赶回老家去！孙子没事，她就烧高香！老太婆肯定不会承认今天的事，更别说告诉记者了。”
　　 小保安帮素芬把钱塞进袋子：“再说你今天可以了，两千多块呢。把钱放好别掉了，赶紧回家吧。”
　　 素芬拉着小保安的手，差点哭出来：“小兄弟，我就想做回英雄，真的，就一次。”
　　 小保安终于认为素芬是脑子不正常了：“你赶紧走，不然等下我报警抓你的！”说着连推带拉送出小区大门。
　　 过一会小保安再探头瞄的时候，素芬已经不在原处了。
　　 回到住处，女儿莹莹已经睡了，母亲坐在旁边扇着风，祖孙三代住在一楼的楼梯间，酷热如同蒸笼，莹莹脸上冒着密密细汗，全身有着不自然的浮肿。看见素芬回来，母亲从旁边的小锅端出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加点榨菜沫，放在仅有的小桌上。
　　 素芬把一些捡来的儿童书往中间推了推，抽张报纸垫在地上坐下，脚上的伤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咋了？摔跤了？”
　　 “没事，只是擦了点皮。”
　　 吃完饭，素芬到附近的ATM把那两千多块存上，她一个人坐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回家，离开这里，她想念家里的桂花树，想念芦花鸡，她不喜欢城里，车多人多，可现在回不去，莹莹等着治病啊。
　　 早上从刘医生那里出来时，他提醒素芬，莹莹换肾手术要赶紧，腹腔开始有积水，孩子小，再拖下去会感染并发症，到时更棘手。素芬匹配过，庆幸自己的肾源可以，但手术费加起来还要二十万，素芬就是把自己切成片，也切不到二十万块呀！
　　 家里的亲戚已经无人能借了，仅剩三间瓦房，卖了也才七千多，加上刚才的两千多刚过一万，离二十万远着呢。
　　 素芬站起来拍拍灰，明天还去美豪佳苑，去求下孩子奶奶，就让她跟记者说说，可以趁她媳妇不在家的时候，我只想记者给报纸上登下，让好心人看到，能给莹莹捐点钱，哪怕要我做牛马都行。我好不容易碰上救这个孩子的机会，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也是给莹莹的机会，那个报纸上别人救人能登出来，我的咋不行呢？
　　 第二天，小保安刚在小区门口伸懒腰的时候，就看见素芬往里走，小保安慌忙叫住她：“大姐，你干什么去呢？捡废品不用这么早吧？”
　　 “我，我进去找个人。”
　　 “找谁啊？你还为昨天那事呢？”
　　 “小兄弟，我就想那孩子奶奶给记者说说，我不告诉她媳妇。”
　　 小保安拦住素芬，他觉得这人有点胡搅蛮缠了，“说了人家不会去跟记者说的，啥事啊，就一芝麻大的事，你还想让记者报道，你以为记者都是吃闲饭的啊？”
　　 “咋是小事啊，我救了那孩子啊！”门口进来一辆车，素芬眼尖看出是那辆宝马，那个女生还坐在里面，她绕过小保安跑到车前：“姑娘，你下来下来，姑娘，你来说句话，姑娘。”
　　 宝马车里的女孩看见素芬好生奇怪：“干嘛，昨天给的还不够么？”
　　 “不是，姑娘，我就是想找你跟记者证明下，你开车不小心，差点撞上那个孩子，我在你车前救了他。”
　　 宝马女脸涨得通红：“你神经病啊！走开！我不认识你！保安，拉开她！”
　　 小保安拖起素芬，看着宝马车跑远：“大姐，你脑子真有病啊，人家是肇事司机，你让她给你上报见记者，告诉别人你救了人？”
　　 “那这事我做了啊，也算是帮了她，昨天的事，她怎么今天就说不认识我了？”
　　 小保安甚为无语了，他搞不懂素芬为什么一定要告诉记者，他头疼地把素芬推出小区：“大姐，你消停下吧，你想出名这也不是个办法啊！要不，你去别处寻个法子去吧，别折腾我这地，我还靠这工作存钱回去讨媳妇呢！”素芬哪也不去，就在小区门口呆着。
　　 过了会那个奶奶牵着孩子走了出来，素芬紧走几步直接跪在了老人面前：“孩子奶奶，我求你个事。”
　　 老人认出素芬，有些尴尬：“啥，啥事？”
　　 说着绕过素芬往前走，素芬赶紧起来跟上：“昨天我救孩子那事，你能跟记者说下不？”
　　 老太太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大妹子，这没多大点事啊！记者哪会管？”
　　 “不是，我就是想你给记者作个证，证明我做了好事，我救了这孩子，我，我是个英雄，我想见好心人。”
　　 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但老太还是听清了：“啥？”接着她吃吃笑了起来，“大妹子，你怎么还跟那些小姑娘一样？还想出名当网红不成？”
　　 素芬在一旁说不出话，她不懂什么是网红，也不想出名，她就想找个记者报道下，让好心人注意到她，注意到莹莹，这样就会捐钱给莹莹治病了，报纸上那个得病的孩子不就是这样么？我不要多的，我只要救我的孩子，让我做牛做马偿还，拿命去交换都行！素芬“扑通”又跪了下来，拉住老太太的衣角：“求求你，就给记者证明下，我做了好事，我救了这孩子！”
　　 孩子跟莹莹差不多大，背着书包站在一边，看着素芬矮小而有些佝偻的身影，他知道是素芬从车前拉的自己，但奶奶说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承认昨天下午发生的事，不然妈妈知道了，会送奶奶去孤老院的。
　　 老太太有些恼怒：“你这人脑子有问题吧？多大点事啊？要找记者？啊，你说你救了我孩子证据呢？！”
　　 素芬有些吃惊：“这救人还要啥证据啊？”
　　 老太太一把推开她，牵起孙子就往前走了。
　　 素芬呆坐在小区门口，这不是我救了这孩子么？为什么都不愿承认啊？眼泪爬满她的面颊，映着马路上人来车往。
　　 最后还是招来了记者，那个孩子在作文里写下了这件事，奶奶不让说，没说不让写呀，班主任的老公是记者，他找到了小保安，也找到了在小区门口守候的素芬，记者问素芬：“你为什么想当英雄？”
　　 素芬哽咽半天：“我想救我的孩子，求好心人看到我，救救我女儿！”
　　 记者跟拍了素芬祖孙三人，他帮素芬找来了好心人，很多。手术的钱很快凑齐，莹莹的手术也可以做了。
　　 素芬心想：大概明年就可以回去看那棵桂花树了，原来好心人有好多，不是只有一个，不过记者好像没有说她是一个英雄，只说她是一个母亲，这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