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我和女儿在那条宽阔又僻静的马路上，一边漫不经心地闲聊着，一边迈着悠然而又有些慵懒的步子，进行每天例行的散步。
　　 “哎！哎！哎！”迎面，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满脸惊喜地看着我们，一连声地大叫着，忙不迭地跳下车子，踉跄了几步，但却及时地停在了我们面前。
　　 “真的是你们娘儿俩哦！”她欢笑着说。
　　 “呀！是你！”我仔细审视着她，颇为意外地说。
　　 “我做梦常梦到你们，梦到一起的那些人。咱们那些人，好哦！”她大声说着，亲热地伸手摸了一下我女儿的头发：“她都这么大了哦。”
　　 “嗯，是！”我漫应着，看着她，却有种恍然如梦的不真实感。这个人我当然是熟悉的，可是现在，她周身发散的气韵让我感到陌生，因而心生惶惑。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脱胎换骨一般。
　　 她是我的旧同事，而且在公司那简陋的家属小院里时，我们曾经比邻而居，所以对她的许多事情，我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她叫娟雅，却既没有娟秀的容颜，又没有文雅的举止，那令人不能直视的形象，实在辜负了这个美丽的名字。其实，她的家族应该是有着良好的遗传基因的，我见过她那白发胜雪的父亲，那是一位清癯文儒的老教师。我也见过她的兄弟姐妹们，几乎个个都是人尖儿。只有她，因为幼时的一场脑膜炎没有彻底治愈，脑损伤的后遗症影响了她的智商和某些官能，虽然不是很严重，但却达不到作为一个人至少要达到的正常标准。她体态痴肥，五官不难看，却别别扭扭的，不怎么端正。走路倒是一阵风似的，快得出奇，身子却总是微微倾斜着，好像螃蟹一样，是横行的感觉。衣服是毫无章法的混搭格调，而且有一根裤管永远是卷着的，另一边却又长得可以扫地。她是从别的工厂调过来的，据说她的同事们有些过于恶劣，经常捉弄她，陷她于各种难堪的境地。她的家人忍无可忍，就托关系把她调到了我们公司。她来报到的时候，衣着还算清爽得体，但两天以后，就变成了上述形象，以后便成了固定的风格。公司里实在没有适合她的工作，只好安排她去烧茶水炉。茶水炉已经有一职工家属负责，让她去，也就是白养一个闲人吧。好在那时的国营单位好像有这种义务一般，可以将许多真正有用的优秀人才拒之门外，白养着的，各种渠道来的庸人却不在少数，所以也不在乎再多她一个了。
　　 起初，娟雅是一个人，住集体宿舍。过了一阵子，公司分给了她一个小家属院，她的老公和孩子也就一起搬过来了。早就有好事者问过了，娟雅说她的老公在政府部门工作。大家都半信半疑的，觉得这事肯定不靠谱。政府部门工作的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娟雅？及至见了娟雅的老公，大家却又撇着嘴说：“唏，政府部门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才’哦？的确，这样的人，也就只有娟雅能看得上了！”当然，娟雅是根本不会挑剔别人的，她的人生，想必一直都是听由家人的安排吧？
　　 娟雅的老公叫吴强，又矮又瘦的，面目丑陋，形象猥琐，和强壮根本沾不上边。他的眼睛大概是有着先天性的疾病，红赤赤、泪涟涟的，戴着一副几乎盖住半边脸的硕大眼镜，走路稍不留心，还是会撞到墙上。他的嗓音也不正常，是一种怪异的粗嘎。不知道上帝造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把如许多的缺陷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好在，他有一个智力正常的头脑，所以他才能考取到一纸文凭。那个年代，只要有这一纸文凭，毕业的时候国家是负责安排给一份工作的。吴强这样粗制滥造般的外在条件，自然是没有一个单位愿意接收的。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说不定他会像一只破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才会被安置下。但是，他却很幸运地遇到了娟雅的哥哥。娟雅的哥哥是某政府部门的领导，他看到吴强的时候，也是眉头大皱，但是，他随即想起了婚事还蹉跎着没有着落的娟雅，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于是，他留下了吴强。
　　 后来，吴强就成了娟雅的老公。
　　 娟雅的儿子晓晓，倒是虎头虎脑，聪明可爱，虽然看上去跟他们两个都不像，但我的大多数同事们都认为，这应该还是娟雅家族良好基因的传承。
　　 如果吴强一直默默无闻地做个最普通的办事员，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和娟雅的婚姻虽然和幸福无关，但至少，两个人会平安无事的，静守到老。但是，娟雅的哥哥因为疼爱妹妹，所以也非常眷顾吴强。他动用手中的职权，一定要把这团烂泥一样的妹夫，扶上墙。也许，他是想让娟雅的物质生活，更优裕一些。
　　 在娟雅哥哥的操控下，吴强出任了某部门的负责人，行政级别不高，但实权在握，是个肥美的差使。吴强虽然形象对不起观众，但却不傻，他很快就从最初的诚惶诚恐中走出来，适应了新的职务。来找他办事的人果然很多，我们那僻静的小巷里，几乎天天都有人提着各种礼品走来，“咚咚咚”敲响娟雅家的门。娟雅开始披金挂银地佩戴起各种首饰，耳环、项链、手镯，明晃晃地，闪人的眼。娟雅家里的家具电器，也被里里外外置换一新。还有各种高级的衣料、床品，只要有人问，娟雅都会拿出来一一展示，说这是谁给的，那是谁给的。她不知道，这实在是应该藏着掖着、讳莫如深，根本就见不得人的事情哦。
　　 同时，吴强也开始忙着赶赴各种宴请。他经常喝得烂醉回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院子里狂呕不止，那特异的声音委实瘆人。再后来，那些心有所求的人又开始引着吴强出入各种欢场。一向不受异性待见的吴强哪见过那种阵势，半推半就地，却是一头栽进了莺莺燕燕的温柔乡里，流连忘返、乐此不疲，夜不归宿成了经常的事情。见识过那些风情万种的妖媚女子，本来就看不上眼的娟雅更让吴强觉得心塞。他对娟雅再也没有好声气，粗吼冷叱，甚至动辄打骂。当了领导，又经常被那些人谄媚吹捧着，吴强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演变到后来，对娟雅拳打脚踢、暴力相向成了家常便饭。他好像已经忘记了，他拥有的这一切，其实都得益于娟雅。那一段时间，小院的上空经常回荡着娟雅的哭嚎。娟雅的精神越来越差，痴痴呆呆、瑟缩畏葸，说话颠三倒四的，本来就条理不清的思维好像更加混乱了。
　　 对于娟雅，虽然我们有时也和她开些善意的玩笑，但几年的同事，也培植出了些许的感情，把她当自己人一样关护着了。所以，我们都有些隐隐的担心，觉得娟雅怕是要毁在吴强的手里了，因此对吴强的种种恶迹，愈加厌恨。而吴强也是日益的倨傲张扬，作为一名行政干部，根本不知道掩饰自己这种违法违纪的荒唐行径。我们都恨恨地说，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得瑟不了多久的，他早晚会出事。
　　 所谓种恶因得恶果，这种冥冥之中的报应，或许是真的，因为，吴强果然出事了。不过不是因为贪污受贿、生活糜烂被查，他，是出了车祸，严重的车祸。
　　 吴强是接受宴请，和一行人出去喝酒的时候出事的。一车连司机五个人，四个人当场毙命。吴强是最好的，一息尚存，却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动。他成了植物人。
　　 吴强出事以后，娟雅就带着孩子从小院里搬走了。吴强的家里也没有顶用的人，能够照顾吴强的，只有娟雅。可怜，她还带着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儿子。我们都叹息着，觉得这样一副重沉的担子，压在这样的娟雅身上，她几乎就没有挑起来的可能。
　　 娟雅离开公司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吴强一直住在医院里，所有的费用他的单位一力承担。还有工资和娟雅的护理费，也一分不少地付给她。经济上，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是，生活中其他的方方面面呢？守着一个聊胜于无的老公，娟雅又怎么应付？曾经和同事一起，不止一次设想过她的情形，但从来没有料到，她会像今天我看到的这样，衣服穿得干净利落，而且神清气爽的，竟然完全是一副正常的状态了。
　　 “晓晓爸爸还好吗？”我问。
　　 “还是那样哦，没有知觉。”娟雅淡淡地说。
　　 “几年了？”
　　 “九年了。”
　　 “唉，苦了你了！”我叹息着说。
　　 “习惯了，也不觉得苦了。”娟雅说。她依然淡淡地微笑着。
　　 “晓晓怎样了？”
　　 “他大学快毕业了，正在实习。”说到晓晓，娟雅的眼里立刻光彩熠熠。
　　 “啊，真快哦，晓晓都要大学都毕业了。肯定长成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了吧？”
　　 “是，一米八的个头，可结实了。”娟雅满脸都是骄傲。
　　 “哇，真棒！”我由衷地赞叹。
　　 “是啊，这个孩子可能干啦。他爸出事的时候，他还那么小，我一点主意也没有，都是他跑进跑出的，张罗这个、安排那个。虽然也有我的姐姐哥哥们帮衬着，但人家也都有事哦，时间长了去了。这些年要不是晓晓带着，我，我们，哪有今天。”娟雅的表情凝重起来。
　　 “好在熬出来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我说着，想起了印象中还是孩童的晓晓。他的成长完全是放养型的，爸爸妈妈都没有可能给过他正常的言传身教，可他一直都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不仅聪明好学，而且有礼貌、有担当，坚强乐观，爱劳动，能吃苦。总也忘不掉那个雪后的早晨，我拖着扫帚准备出去扫雪的时候，打开门，却见门口干干净净的，那么厚的一层雪，已经被谁扫除了。我走出去，看见的却是晓晓那小小的身影，挥动着扫帚，已经扫到巷口了。我急忙赶过去，心疼地说：“晓晓，阿姨来吧！”晓晓扬起冻得通红的小脸说：“不用，阿姨，我能干着呢。在学校里，我是劳动小能手。”那一年，晓晓也就是十一二岁吧？
　　 “嗯！”听了我的话，娟雅点点头，笑又像花儿一样，绽了满脸。相比一般人，她说话还是磕磕绊绊的，不那么流畅，心思也简单纯稚许多。也许正因如此，她才比别人更容易走出困境，放下愁苦，拾取快乐。一般人总被自以为是的聪明甚或精明所累，太多的欲望、太多的算计、太多的利弊权衡，所以活得沉重而烦恼。娟雅却能在长长九年的时间里，几千个昼夜如一日的，守着无知无觉的植物人老公，平平静静地走到了今天，更重塑了自我。这场别人眼里的塌天横祸，无疑激发出了她生命中沉潜着的，一度被各种力量有意无意压抑着的，正能量。现在，谁也不会再怀疑，她已经拥有了正常的情感和待人处事的能力，她成就了自己原本被列入残障的生命。她为自己创造了奇迹。
　　 几天以后，我忍不住去医院探望了娟雅。吴强被单独安置在一间十来平方的病房里，娟雅平素的生活起居，也在这里。事实上，九年来，这已经成了他们的第二个家。病房打扫得很干净，气味清新，阳光满屋。吴强躺在窗前的竹榻上，气色和常人无异，双目微合，神态安详平静，好像只是睡熟了一般，看不出丝毫的病态。真是没有想到，娟雅竟然把他收拾得这样好，对我来说，这又是一重意外。我静静地凝视着吴强，记起他从前对娟雅的种种恶态，心里默默地想：“幸而你遇到的是娟雅，这实在是三生修下的福分，护佑了你。
　　 走的时候，娟雅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目送我离开。我轻轻挥着手，突然觉得阳光里微笑着的娟雅，是那么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