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它是主人在一个冬天的傍晚从一条干涸的河沟里捡回来的。
　　 那天天气很冷，下着大雪，风像老虎一样咆哮着，它蜷缩在河沟里，除了风声什么都感受不到，它像是冻僵了。要不是身上还有一撮黑色的绒毛露在外面，主人一定不会发现它。主人以为是谁丢失的黑色挎包，下到河沟里先是用脚踢了踢，发现是一条小狗以后感到很失望，就想离开。出于怜悯之心，最后主人还是把它从雪地上捡起来，用一件破褂子包着把它带回了家。假如错过了主人的脚步，它或许会冻死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
　　 它是被两个大约八九岁的孩子抛弃的。那天下午，刚下雪的时候它就被装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然后就感觉被提着上了路。一路上，两个孩子一边走一边商量它的命运。小点的孩子舍不得扔掉它，要把它再带回去；大点的孩子说，家里的猪狗多，喂不活它，一定要把它扔掉。走了不多久，小点的孩子说，就丢在这里吧。两个孩子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大点的孩子说，再往前走一走，狗记千，猫记万，扔远一点，别让它再跑回了家。又走了一会儿，它就被两个小主人扔在了这条河沟里。一开始，它尝试着从沟底爬上来，寻找回家的路，可是沟太深雪太大天太冷，它终于没有如愿以偿，继续卧在河沟里，雪花一片接一片地覆盖着它。
　　 主人把它带回来随手扔进了猪圈里，没有给它吃的，它爬到猪槽旁，想找一点猪食吃，可是槽里空空如也。它忍着饥饿借着母猪的体温在新主人家渡过了第一个寒夜。
　　 第二天早晨女主人来喂猪，忽然发现了它，就问男人是怎么回事，男主人说是昨晚在野外捡回来的。女人只顾喂猪，不再说什么，在这个新家里它依旧受着冷落。当母猪吃完了食又回到窝里去时，它赶忙跑向猪槽。槽沿太高，它吃不着里面的剩食，于是就跳进去，把槽底舔得干干净净。早餐就这样在舔食母猪吃过的剩食下打发过去了。
　　 它慢慢长大了，长成了一只威武雄壮的大狗。它是吃猪的剩食长大的，就是在它威武雄壮的时候，它也从来没有与猪抢食吃。猪吃过的剩食是他的主餐，只有在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客人时，主人才会开恩地给它一点残羹剩饭，平时这些都是猪的食物。它知道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虽然吃猪剩下的食物有失尊严，但是，它懂得在救命恩人面前，不需要保留什么尊严。它不像别的狗那样整天在野外闯荡，就是在夜晚也不喜欢叫，只有当生人从家门口走过时它才会附和着别的狗叫几声，来表示它的存在。它几乎整天待在家里给主人看门，和猪做伴，晚上就卧在鸡窝旁，承担着哨兵的责任，黄鼠狼一闻到它身上的气味，就远远地躲开了。在动物界是没有婚姻法的，完全是丛林法则，强权意识；凭它那威武雄壮的个头，它可以打败所有的公狗，和任何一只母狗交配。但是它很少为了争夺交配权和其它公狗撕咬打斗，它认为为了一只母狗打得头破血流有损做狗的尊严。
　　 一天上午，主人两口子都去田里做活，家里只有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在床上睡着。主人把狗留在家里陪伴孩子，主人相信狗的忠诚。未到晌午，孩子醒来了，在床上大哭小叫，乱蹬乱爬，狗急得直叫唤。眼看孩子就要从床上滚下来，狗急忙卧在床沿下的地面上。孩子一翻身，摔下了床，正好砸在狗身上。孩子坐在地面上哭闹了一会儿，大概是累了，停止了哭，狗就卧在一旁，看守着孩子，俨然是一个忠实的保姆。主人两口子干活回来，看到狗陪伴孩子的情景，很是感动。中午，主人破天荒给它盛了半碗掺了菜汤的米饭，这是它被主人收养以来吃到的第一顿美味。它知道这是主人的奖赏，从此以后它对主人更加忠诚。
　　 二
　　 主人要做家具，于是请来了李木匠。李木匠手艺高强，远近闻名，牙子床、太师椅、八仙桌做工精巧，久经耐用。李木匠是外乡人，靠着一手过硬的木工技术走南闯北，踩百家门，吃百家饭。
　　 为了招待李木匠，主人宰了鸡，买了肉。木工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所以，女人在每次吃完饭以后，就把剩下的鸡啊肉啊哪怕是一块面皮都给收起来，等到下一顿用。在过去，女人在社会上的地位是很低的，就是在家庭也是二等公民，来了客人做菜做饭是女人的活，陪客则没有女人的份。为了节俭，也是为了给家里的男人争脸面，女人每次都是把所有的菜端到桌子上，厨房里连一口菜汤都没有留下。
　　 孔子三月不知肉味，而在女人家里，五月端午一块肉，八月十五一百天，不是逢年过节是很难吃到肉的，平时能吃上鸡蛋就是奢望。闻着锅里的肉香，女人产生了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终于击破了传统的节俭的美德。女人心想，做面条也要尝一尝咸淡呢，就尝一块吧。于是在肉香的诱惑下，在尝一尝的借口下，每一顿女人都要吃上几块。
　　 男人买回来的肉是有数的，能够吃几顿男人也心中有数。看到肉少得那么快，男人就数落女人不会当家，骂女人偷吃肉。在过去，女人偷吃嘴是最大的污点，甚至和破鞋（作风不正派、不守礼教规矩的女人）一样下贱。男人当着李木匠的面骂女人，让这个外乡人感到难为情。李木匠想为女人争辩几句，可是又担心男人误解，怀疑他和女人有不清不白的关系。为了给女人一个台阶，也为了让男人终止对她的数落，在女人把菜都端上了桌，去了厨房以后，李木匠对男人说，你说是女人吃了肉，这是冤枉她。那肉是被狗偷吃了。
　　 一听说那么贵重的东西被狗吃了，男人很气愤，于是不由分说抓起一根木棍照狗打去。
　　 狗哀鸣着夹起尾巴溜出了屋子，它在门外对着屋里的男主人和李木匠汪地叫了一声，表示不满和抗议。其实，它知道自己不要说是肉，就是骨头也没有吃一块呀，更不必说偷吃。假如是男主人冤枉了它，让它背负起女主人偷吃肉的罪名，挨打挨骂，它毫无怨言，可是，这罪名是一个外乡人强加给它的，是李木匠无中生有的栽赃陷害。因为有李木匠作证，男主人对它偷吃肉会深信不疑，从此以后，在这个家里男主人会对它另眼相待，本来就极其微弱的自尊将荡然无存。想到这里，它不禁充满了对李木匠的一腔怒火，这怒火无处发泄，在肚子里环绕，生长。于是它对着正在把一块肉往嘴里放的李木匠汪汪叫了两声，这声音满含着激愤，这声音仿佛是报仇和决斗的信号。李木匠在男主人的陪同下正兴致勃勃地吃肉喝酒，突然听到狗异样的叫声，感到迷惑又惊奇。狗停止了叫，夹着尾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晚上，掌灯时分，当男主人李木匠一同坐在桌子前开始喝酒的时候，平时一到吃饭就卧在屋子里或大门口的那只忠诚而低调的狗不见了。它出走了，到夜晚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两天，狗还是没有回来。大约是被别人弄死吃肉了，男主人心想。死了就死了吧，省得它在家里再害人，只是可惜了那么多的狗肉，男主人心想。丢失了狗并没有让男主人感到痛心，就连女人也不感到伤心，生活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三
　　 晚上，吃过了饭，李木匠说家具的大件都准备好了，剩下的就是组合雕刻这些细活，他想趁着今晚的月光回家一趟，出来久了没见到老婆，他心里感到发慌。像李木匠这样走南闯北的人，满肚子都是胆，鬼神见了都要退避三舍，所以并不害怕走夜路。这两天没见到狗，李木匠多了个心眼。以前走夜路的时候，只要点上一支烟，让微弱的火光陪伴自己，就可以在漆黑的夜里走一个晚上。而今晚，李木匠除了烟，还带了一把锋利的斧子。
　　 李木匠上路了，嘴里叼着燃着的香烟，腰里别着一把闪亮的斧子。走不多时，就离开村庄有六、七里远了，这里荒无人烟，也是李木匠回家的必经之路。路两旁的庄稼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夜游的飞禽扑打着翅膀在昏暗的月光中穿行，有的飞鸟藏在草丛中啼鸣，那叫声在黑夜里婉转，听上去让人感动心惊胆颤，就连秋虫的呢喃也令人毛骨悚然。
　　 李木匠尽量让自己感到若无其事，一边迈着大步往前走，一边专注地倾听来自庄稼地里不同的声音。突然，他看到两只绿色的圆球带着风声向他扑来，他急忙躲闪，并随手抽出了腰上的斧子。他吐掉嘴里的烟卷，右手紧握着斧子，迎着绿光砍去。他不敢把斧子甩出去砸向绿光，怕失去唯一的武器。当绿光又一次扑来时，他就着昏暗的月色看清了这是主人家出走了两天的那只大狗。他不敢懈怠，怕稍有疏忽被狗咬伤。他一边躲闪着狗的进攻，一边用斧子迎击。狗扑了几次，没有咬着李木匠，急得趴在地上低叫起来，思考着进攻的策略。这时，狗不再是跳起来往李木匠身上扑了，它像船一样紧贴着地面向前滑行，冲到李木匠身边，嘴一张咬住了他的腿，李木匠顾不上疼痛，照着狗的屁股就是一斧子，狗疼得终于松了口。
　　 李木匠刚用手捂住流血的伤口，狗又冲上来咬住的腿，他仍然像刚才那样用斧子砸狗的屁股，可是这次砸了好多次狗就是不松口。他不得不改变方式，用斧子向咬在腿上的狗嘴砸去，有几次是砸在自己的腿上，他也顾不了是狗咬的疼还是斧子砸的疼。当他用斧子敲落了狗的两颗牙齿的时候，狗终于松了口。可是狗并不躲闪，而是一张嘴又咬住了他，不顾李木匠怎么砍，怎么砸，狗就是不松口。砸得急了，狗整个身子就像蛇一样环绕在他的周围，可是紧咬着的嘴巴始终不肯松一下。看来它要誓与李木匠共存亡。
　　 人和狗在黑夜里拼杀，似乎谁也没有占到半点便宜，狗伤痕累累，李木匠也血迹斑斑。
　　 当锋利的斧子划破狗的肚皮时，这只被遗弃的有着连猪都不如的凄凉的童年的狗，终于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失去了进攻的力量。李木匠忍着伤痛，手上丝毫不敢松懈，又接连划了几下，终于划开了狗的肚子。狗终于亡命在斧子的利刃下。
　　 李木匠和狗搏斗了这么久，此时感到筋疲力尽。他丢掉斧子，用双手掂起狗的两只腿往上提，于是狗的五脏六腑顺着划开的伤口往下流，连同血水流了一地。看到这种惨相，李木匠不禁心生悲怜，他把死狗丢进庄稼地里，打算明天来的时候给它埋掉。
　　 李木匠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往回走，走不几步，他突然看见路边的庄稼地里有一个坑。他感到好奇，于是就走了过去。这是一个新挖的坑，他试着躺进去，刚好和自己一样长。
　　 原来这是被他砍杀的那条狗给他掘下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