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天爷一定是有情绪的，要不，为什么要将下雨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呢？一夜的电闪雷鸣，一夜的肆意泼泻，到天亮，也没有丝毫要停息的迹象。狂泻的雨水将一团水雾泼进窗来，令开窗户的我猝不及防，脸上凉冰冰的。
　　 我洗漱完毕看了一下手机，已经有朋友在微信上晒出了城市内涝的图片。我供职的银行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布设了一个24小时自助网点，那个地方地势低洼，昨夜下这么大的雨，会不会内涝呢？要是马路上的积水灌进自助网点，几十万的终端设备报废不说，还有ＸＸ万的现金呢。我坐不住了，拿起伞急急下楼，向那个自助网点赶去。
　　 雨点落在地面溅起水花，无数的水花交叉重叠，形成覆盖路面的水毯。我穿的是皮凉鞋，不怕水的，但膝盖以下的裤腿还是溅湿了。伞外下大雨，伞内下小雨，碰到如此大雨，伞的作用也是不大的，上身的衣服洇湿了。
　　 马路上，雨水形成的几条短而浅的溪流，向着窨井奔流。行人很少，过往车辆也不多。在经过一处低洼路段时，路面已经有半尺深的积水，一辆大巴小心翼翼驶过来，两个前轮犁开积水，一个双箭头的“Ｗ”形波浪朝我横扫过来，前锋从我身边扫过，但尾梢跃上人行道，拍打着我的脚髁。
　　 我加快脚步向前赶。
　　
　　 二
　　 自助网点开在一所重点中学的大门边上。
　　 大门前是一条横着的学校专用大路，大路从大门这里开端，大概二十米长，与外界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垂直对接。大门右侧和路的右侧都是高围墙，因这段路留得比较宽广，围墙根划设一排密密停车位，大概有二十来个，供本校教职工和外来办事人员泊车。路的左侧，紧挨着学校大门的是一幢带走廊的矮平房，依次是门卫值班室、兼做书报分发的传达室、银行自助网点，还有两家小店，一家卖教辅资料和书报，一家卖日用百货；这两家店的消费群体主要是驻校学生，别看它其貌不扬，因其垄断性，生意出其地好。
　　 我因为隔三差五要到自助网点检修终端维护运转，因而在这门卫值班室，结识了一个“边缘人”。
　　 门卫值班和书报分发都是简单劳动，和大多数单位一样，为了节省人力成本，学校从农村聘来三、四个农民穿上制服做这些工作。但我时常看见一个不穿制服的中年汉子坐在门卫值班室喝茶看报。教职工或学生来取报刊或包裹，一般把编外门卫称为师傅，却把他称为老师。说他是老师吧，老师的办公室在校园里面高大气派的教学楼里，怎么会在这里呢？说他是门卫吧，他对车辆人员进出一概不过问，只一门心思喝茶看报。
　　 大门前有一岗亭，进出大门的车辆人员达到高峰时，或者有重要人物进出大门时，门卫就站在岗亭上值勤。有一次我问岗亭上的门卫：“他是干啥的？”
　　 “他是我们领导。”
　　 见我不明白，门卫走下岗亭压低声音对我说：“听说他在部队是营长。”
　　 哦，我明白了，他是军队转业干部。
　　 安置军队转业干部是各级政府和各个单位的法定义务，但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又很难腾得出合适的岗位来安置他们。哪家单位心甘情愿地接收吃闲饭的人呢？他们就像皮球一样在政府机关和各个企事业单位之间踢来踢去，实在踢不掉了，比如这所学校，往门卫一塞就算应付了。再说，每个企事业单位都在施行绩效考核，按绩取酬，比如这所学校，教学科研是学校的生存基础，薪醉待遇都是向上得了讲台搞得了科研的骨干教师倾斜的，做门卫的哪里来的教学科研业绩？所以薪酬中的业绩考核部分等于零，只能在别人“靠我们养的”、“吃闲饭的”的鄙夷目光中拿保底工资。能拿到保底工资保住饭碗算是好的了，在各种绩效考核中丢了饭碗、生计无着的也大有人在。总之，军队转业干部被社会严重边缘化了。把青春年华奉献给军队的转业干部们，有的牢骚满腹，有的消极怠工，甚至有极个别的走上了上访申诉之路，成了政府重点关注的“社会不稳定因素”。如今坐在门卫值班室喝茶看报的，就是这么一个占着教职工编制、做着编外门卫的工作、领着保底工资的“边缘人”。
　　 据我所知，这所学校正着手精简后勤保障人员，腾出编制引进教学人才。在这一轮精简当中，他会不会下岗呢？我着实替他捏了一把汗。
　　
　　 三
　　 当我赶到这里时，果然大水封了大门，大门前这段路汪洋一片。右侧停车场，大部分车辆已转移，来不及转移的四、五辆车，下半截车身泡在了水里。两家店铺和自助网点的地面要高出路面一大截，此时，一浪一浪的水波漫上走廊，一下一下舔着两家店铺卷闸门的门槛，也从开着的门里伸进去舔自助网点的地面，就像进攻前的猛兽试探猎物一样。走廊和自助银行地面虽没有积水，但已是湿漉漉的。那个经营教辅资料的胖妇人已先我一步赶到这里了，站在自己店铺前水淋淋的走廊上不停地搓着手转着圈，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值勤门卫说：“哎哟哟，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门卫值班室已经进水，值勤门卫屁股坐在桌子上双脚架在凳子上，所以身上那套制服包括鞋子一点也没有浸渍。门卫说道：“妹子，你看我这办法好不？办法是要靠自己想的。”
　　 “门卫大哥，我这间店面，一年要给你们学校缴十万租金呢，说实在的，我是给你们学校打工呢，你能不能给我想想办法？比如调几台抽水机来抽水。”
　　 “我向校长汇报过了。”
　　 “校长咋说的？”
　　 “校长说学校没有备抽水机。”
　　 “那你能不能想其他办法？”
　　 “天要下雨，水要上涨，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有等雨停了，水自然会退去。”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啊？我的店马上就要进水了。”
　　 “除了将货物架高或者搬离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只有慢慢等呗。”
　　 “你是值勤门卫呀。”
　　 “看妹子这话说的，值勤门卫怎么了，我又不是编制内的，人家一个月拿多少钱，我才拿多少钱，有法比的？店租你是缴学校的，又不是缴我的，你找校长去呀！你当我是雷锋啊？学校付我工资，是雇我看门哎，又没有雇我排水。你也没有出钱雇我搬东西嘛。如果是抢险救灾，应该叫人民子弟兵才对。就是水漫进了值班室，我还坚守岗位呢，我只要把门看好就好了，其他的关我什么事嘛！”
　　 “那……那……”胖妇人显然被噎住了，看见我，又转向我跺起了脚，恰好一波水扑到她脚下，溅起一朵老高的水花：“你是银行的吧？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别急，别急。”遇到如此情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这么安慰她。
　　 公用设施是城建局管的，先问问城建局吧，我掏出手机打电话。城建局说这段路尽管是学校专用的，但还是按市区干道标准规划了下水道的，抽水应该找水利局。我问水利局。水利局说城内道路排水又不是农田灌溉，应该找城建局，不过从大局出发他们会考虑，只是抽水机都在乡下。我把电话打到公安110。110说，还是找消防119吧。我打了119。119说，已经接到学校的报警了，只是市区多处内涝积水，能用的警力都用上了，你那里不算严重的。我再把电话打到防汛抗旱指挥部，问他能否调派驻军。对方反问道：你那点内涝要劳架驻军？驻军已加固江堤去了。
　　 我无奈地放下了手机。
　　
　　 四
　　 就在我放下手机的时候，看见一个汉子，拿了一根两、三米长的钢筋，趟在满溢到大腿根部的积水中，用钢筋探地。他一边探一边慢慢向前移动，瓢泼下来的大雨落在他的头上肩膀上，溅起朵朵水花；透湿的衣服紧贴肌肤，四下滴水；头发以头顶为中心，贴着头皮向四处伏倒，完全看不出原来是什么发型；随着他的头向前低下，额前的头发垂挂下来，遮盖了半个脸。他抬袖抹一把眼睑上的雨水，额上的头发滑向一侧，露出了一张坚毅的脸。
　　 “啊，杨老师，杨老师来了。”胖妇人欣喜地叫着，再也不搓手不跺脚了，再也不嚷嚷怎么办呢。
　　 “边缘人”停止了前探，而是在一处来回探，转着圈探，钢筋插地的频率明显加快。他是探到了排水窨井呢。只见他将钢筋就近靠在小汽车上，弯腰用双手一下一下地掏，脸颊几乎触到水面，掏出些许粘着淤泥的拖把布条、残药渣、塑料袋等垃圾，每掏出一些垃圾，水面就冒出了几个水泡，之后出现一个慢慢旋转的漩涡。他又用钢筋撬，撬了几下拨出来一看，钢筋头弯掉了。他扔掉钢筋，探下身子用双手去扳窨井盖。如果不蹲下去，脸就不用埋到污水里，但使不上劲。他蹲了下去，将脸埋进了混浊的污水，身体向前倾，一下，没有扳动，再一下，还是没有扳动，直起腰大口地喘气。
　　 长期忽视维护保养，窨井把盖锈住了，加上积水的压力，他一个人掀不起来。我将雨伞、手机和钱包一应身外之物交由胖妇人保管，趟进水中向他靠拢。他冲我微笑，向我翘起大姆指。我站在他对面，想两人把窨井盖抬起来。他说：“被水压得太实了，整个井盖抬不起来的，只要掀起井盖一端就成。”
　　 我就站在他左侧，和他并肩。
　　 他说：“你出右手我出左手，我俩一起用力，就可以掀开井盖一端。注意，一定要闭上眼睛把头埋到水里去，身体向前扑。掀开之后，迅速放手，但千万不要站起来，而是双掌着地趴着，缓一缓我会扶你站起来的。”
　　 我脱口而出：“杨营长……”
　　 他楞住了，问我：“你叫我什么？”
　　 “杨营长，我知道你在部队是营长。”
　　 他眼里滚过异样的东西，闪闪发亮，但随即被他和雨水一起抹去。
　　 我问：“杨营长，咋对排水这么精通呢？”
　　 “我在部队指挥过排险，炮弹卡在炮膛的险都排过，别说眼前排水了。现在没有时间解释那么多，你照我说的去做！”他的声音短促而有力，一如给部队下达命令。
　　 “是！”我的声音干脆而洪亮，一如士兵接受指令。
　　 他率先右侧身弯腰，伸出左手去抓窨井盖的栅条。我照着他的样式左侧身弯下腰，右手手指从窨井盖的线缝里伸进去，也抓住了一根栅条。此时我领会到单手掀盖的妙处了，不是靠手而是靠腰身的力量。闭眼是为了防范污水腐蚀眼睛。他喊一、二、三，我合着他的节奏，吸气、闭眼、埋脸、蹲下、使劲前扑，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窨井盖的一端掀起来了。在掀开盖的一瞬间，猛然觉得身后有一股巨大推力，推着我双腿向前滑行，幸亏双手着地，身体像一张弓一样趴着，前方也有一股巨大的推力，向后推着我的双臂和头颅，正好前后推力相抵消。左侧腰身也感受到巨大推力，被右侧他的腰身顶住了，才不致于侧倒。在外侧推力作用下，我俩的腰身贴得更紧了。两个人四只脚四只掌，像八颗钉子一样，钉在窨井的四周，稳如泰山。要是站起来的话，脚向前一滑，不是我就是他，很可能掉下窨井了。
　　 窨井四周巨大的推力只是掀开井盖一瞬间的事，一瞬间过去，推力就缓和很多。我知道腹下就是窨井，摸索到井沿，在他的挽扶下站了起来。抹去额上脸上的污水，睁开眼睛一看，四处的积水按顺时针方向，绕着弯弧向窨井奔涌而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是凹下去的，像个漏斗。我俩就站在漩涡的中心，漏斗的边上。
　　 “就看得见两个屁股，还以为……”胖妇人说着抹了一把眼泪就笑了。还是门卫反应快，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水，混身水淋淋的，将一根长竹竿伸过来，伸到了我俩跟前。“边缘人”命令我先撤，我就抓住长竹竿走出漩涡场。在我走出漩涡场时，觉得脚底有些硌痛，这才发现赤着脚，一双新的皮凉鞋被水冲走了。很好，除了冲走一双鞋，其他的毫发无损，一双鞋捡回一条命，这样的买卖赚大发了。
　　 等门卫再去牵“边缘人”时，“边缘人”说：“不用了，把竹竿给我吧。”他拉过长竹竿，和那根钢筋一起竖着插进漏斗的中心。
　　
　　 五
　　 水位迅速降低，降低到一定程度，降速就慢了下来。下水道接收各处窨井的排水，已经达到排水极限。看那个大漩涡，没有刚才的大了，流速也慢了下来，漏斗也越来越浅。积水还有小腿肚子那么深，汽车和行人趟着水也可以进出了，而那个漏斗几乎看不出来了。这个时候窨井处插一根竹竿作为标志，提醒着过往车辆和行人注意，是多么的需要啊。嗨，“边缘人”想得真周到。
　　 雨停了，积水也排得差不多了，露出了柏油路面。校长和城建局、水利局、公安局派来的巡查人员陆续赶到了现场。城建局的巡查员一来就角角落落察看起来，还去翻了垃圾桶。校长围着掀开的窨井转了两圈，问周围的人：“谁掀的井盖？是杨老师？人呢？好样的，我校的职工素质就是高啊。”
　　 “边缘人”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在场的人四处搜索，也没有看见他。才接班的门卫报告说：“杨老师和上一班门卫，都回去换衣服了。”
　　 我看看自助网点毫毛未损，就从胖妇人那里取回手机等物，也准备回家了。却不料，那个城建局巡查员有了重大发现，从垃圾桶里捡起糊着淤泥的拖把布条和塑料袋，高举起来，对周围的人说：“我说嘛，这里规划了下水道的，不应该积水的，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就是这些东西堵住了窨井盖上的出水孔缝。”
　　 校长走上前来，用一根手指刮去些许塑料袋上的泥浆，露出了教辅资料店的店名和电话。校长摇头叹息：“商家光顾着赚钱，这人的素质……与其说是天灾，不如说是人祸啊。”
　　 胖妇人立即反驳：“说谁那？我是缴了租金又缴税，缴了税还缴卫生费呢。”
　　
　　 六
　　 三天后，我再次来到自助网点，发现“边缘人”在门卫值班室喝茶看报。车辆人员从大门进进出出，他都视而不见，只是看他的报纸。来来往往的人们对他也不怎么搭理，只有从他手上取报纸和包裹时，才客气地叫他一声杨老师。他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又成了令人生厌的处在下岗边缘的人。有人说，他排涝有功，学校需要他，这个社会需要他，不会下岗了；也有人说，排涝能提高升学率吗？像这样的内涝要几年才能碰到一次？他有闲排涝，更说明他对这个学校是多余的，下岗的可能性更大了。
　　 后来，我又见到他几次，他既没有下岗，也没有调离门卫，直到我写这篇稿子时，一切都是老样子。
　　 201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