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玉馨眼巴巴地守在阳山中学门口，看考生一个个走出来。心里有节奏地喊着姑娘的名字：好儿、好儿。甚至闭上眼睛，希望一睁开眼睛，姑娘就出现在眼前。她一个个数着，直到喊到第35声，好儿才慢悠悠地跟在一个矮个儿男生后边，从考场门前那棵高大挺拔的大杨树下走进阳光里，露出温润而闪着光泽的脸庞。妈妈看女儿，越看越稀奇。杨好儿确实结合了她和杨立凡的优点，个儿随了爸爸，快一米七的高条身材，让她站在女生堆里，有点鹤立鸡群；脸蛋跟了自己，鸭蛋形的脸儿上镶嵌着一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蒜头鼻子小巧玲珑。好儿小学时候还怪丑，吕玉馨心里不停地嘀咕这是怎么回事情，杨立凡长得不错啊，自己也没什么大缺陷啊，怀孕的时候连个感冒药都没吃过，怎么会变异得这么厉害？难道是基因逆转，或者截取了父母双方最差的片断？这些想法只能在肚子里揣着，没法跟任何人说。因为连杨立凡某次喝多了还说酒话：都说女儿像爸爸，你说说，咱孩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怎么那么难看，我有那么难看吗？吕玉馨听了顿时暴发：能有什么问题？不行咱申请检验DNA，看到底有没有问题，有问题我负一切责任，没问题你负完全责任！这一闹，把杨立凡的酒都弄醒了。他从她燃烧着火焰的目光里看到这句话的严重性，马上诚恳道歉：我刚才一时糊涂，说错话了。不是，我就想，好儿怎么回事儿呢？看在杨立凡道歉及时且诚恳的份儿上，吕玉馨原谅了他。其实她不说出来，也是怕别人胡乱猜疑。猪尿脬（SuiPao）打人不疼，臊气难闻！转眼女儿上了初中，面容越来越娇艳好看，吕玉馨与杨立凡长出一口气相视一笑，才不再在女儿的长相上烦忧了。
　　 这是最后一天最后一门科目的考试，前一天是杨立凡送女儿来的。考试开始他就气呼呼地回家把帽子摔到桌子上了：人家不让送，你非让我去送。让我的热脸贴个冷屁股，一路上她都不给我好脸子，我还得陪着小心，这不，到门口还是让军警给拦回来了。吕玉馨看杨立凡发脾气的样儿，也没往心里去。埋怨算什么，只要能让孩子好，怎么着都行。她轻声问道：还有家长送吗？杨立凡没好气地回答：有，差不多都去了，都被拦住了。这不得了，大家都被拦住了，我以为你一个人被人家拦住了呢，多大点儿事啊，你还生气。人家去送了，你不去，咱家好儿能好啊？你还不知道你闺女，嘴上硬，心里软。臭脸还是你家姑娘的，又不是别人家的，跟她较什么劲儿呢！吕玉馨这样一说，杨立凡总算倒过那口气来说，倒也是啊。这才打开电视，高兴地看起他喜欢的武打片来了。吕玉馨在厨房里忙活，看时间差不多，拉开厨房门喊杨立凡：快去接好儿，上午考试快结束了，晚了你姑娘该又说咱了。杨立凡还在电视前磨叽：还用接吗？不远几步路，她走回来不就行了？吕玉馨有些着急地叫起来：别人家的父母都去了，你不去，孩子还有好几场要考呢？杨立凡听吕玉馨这样说，才不太情愿地走出家门。从下午起，吕玉馨再不让杨立凡陪，她自己跟着女儿。确定女儿下午2点起床，她定了手机，还定了电话闹铃，收拾完厨房看时间还早，就坐在沙发上看着挂在客厅里那只电子表上的秒针啪嗒啪嗒挪动。等分针走到1点55，她知道保险不会出错，又一个个把定的时间撒销，生怕铃声惊着好儿。等到1点58分，她轻轻推开好儿房间门想叫她起床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床边上揉眼睛呢。
　　 女儿出门的时候她跟出去，女儿用上午爸爸送时的口吻说，我自己去就好了，不用送的。吕玉馨说，我也没事，跟你走一段，看你进去我就到那边市场买点菜回来，女儿就不再撵她。提前到了学校门口，看到好些家长与孩子都聚在那儿，大家快乐地打招呼交谈，说着天气，谈着温度，像是等待旅游大巴一样故作轻松，等待学校大门打开。当学校电门哗啦一响，吕玉馨心里一紧。孩子们鱼贯而入进到警戒线里去了，学校那道银光闪闪的电动门徐徐合上，她才往旁边一家水里店走去。她离开的时候，有一些家长还守在大门口。那些男人有的抽烟，有的吹牛。这些男人们，回家去也是看电视。在这里吹牛闲谝还过得快些。
　　 最后一科，也不知道这妮子发挥得怎么样。跟所有家长一样，考试期间对于考试情况，父母是不问一句，也不说半点儿的。只有她自己愿意说，陪着听听的份儿。好儿只是头一场语文考过后说了一声，这个作文不好写，其后再没说过半句。到底她能考成个什么样子，吕玉馨着实在心里打着小鼓。
　　
　　 二
　　 虽然已是下午，戈壁深处的太阳仍然很红很硬。好儿看到吕玉馨的时候，吕玉馨已经迎到警戒线边儿上。虽然考试结束，站岗的战士们仍然十分警惕，向每个试图走进警戒区的家长打出停止前行的手势。好儿看妈妈在大太阳下守候着，心里一阵感动，紧跑几步一下跨到了吕玉馨面前，撞到妈妈怀里：妈妈，你不在阴凉下等着，干晒在这儿干嘛？吕玉馨紧拉着女儿的手往胸前拥了一下说：这有什么，等我女儿，太阳烤着也心甘。好儿靠进母亲，细致地瞅着母亲已经不那么光鲜的脸庞嗔怪道：我的老妈哎，不用这么夸张吧，不就是个考试吗？您和爸爸又不是没考过，当年有人送有人接吗？吕玉馨松开女儿，咧嘴笑着：那是没有人接送。可是那是上世纪，没有条件不是吗。现在大家都送都接，我女儿要是没人送没人接，那还不失落到北山那边去啦！
　　 我才不会呢！好儿情绪不错，吕玉馨悬了几天的心总算稍稍放松，怎么样，丫头，还行吧。她这时候才敢问问女儿关于考试的事情。
　　 听妈妈问考试，好儿有点儿恶作剧地马上脸色一沉：不行。便自顾往前走去。
　　 怎么个不行？哪门出问题啦，为什么？吕玉馨听女儿这样说，刚放下去一点儿的心又猛地往上一提，眼前金光乱闪。她紧走两步追上女儿：慢点儿，死妮子，想累死你老妈啊。我就是问问，你也别急，回头好好估一下分，好为下步报志愿做准备。到底哪门出问题了呢？该不会是吓唬你老妈的吧！
　　 就是想吓唬你。真烦人啊，还没走到家，你就急着要我说考得怎么样，分数出不来，没有答案估分，我怎么知道啊？我不吓你吓谁？真是的。好儿和悦的声音，才让吕玉馨缓过来些。真是的，你真是想吓死你妈呢，你不知道，我刚才眼前都冒开了金花。好了好了，我相信我家妮儿一定会发挥好的。
　　 我也觉得发挥正常。好儿的目光一下转移到经过的公园里。她像忽然发现新大陆似地惊呼：哎，妈妈，这里什么时候栽这么多花，这么多树的，还挺好看的嘛。
　　 这不是今天春天才开始栽种的，你天天经过的啊，看来，你还真是在学习上下功夫了，竟然连眼前变化着的事情都没关注过。行，我相信你这次肯定会考出好分数，为老妈争光的。吕玉馨渐渐高兴起来，把心里盼的、想的话说了出来。
　　 我才不给你们争光呢，我只为自己几年学习付出有一个好的结果。杨好儿朝妈妈撇撇嘴。
　　 对对，你给自己做个好的总结。我女儿长大成人了，就要像蝴蝶一样飞出去喽！吕玉馨兴奋地嚷嚷，引来来往好些人的侧目。
　　 妈，这是公共场所，别这么夸张好吗？好儿显然不愿意让他们母女俩引人注目。
　　 你妈高兴，谁愿看谁看，怕啥呢。吕玉馨满不在乎。有一个漂亮而且学习一直很好的女儿陪在身边，哪个母亲都会自豪骄傲的。
　　
　　 三
　　 杨好儿估分出来，560分左右，跟平时不相上下。吕玉馨感觉她的作文分估高了。作文满分60，她估了53分。行吗，你不是说作文不好写，没什么把握吗？吕玉馨一脸疑惑。差不多吧。好儿一脸的满不在乎。什么差不多啊？这不是平时，是高考呢，我的姑奶奶！吕玉馨急得要叫出来。别急别急，你急有什么屁用啊！坐在一旁的杨立凡冷冷地说。他这一插话，把吕玉馨弄急了：我急没什么屁用，你呢，什么也不过问，难道孩子考得怎么样跟你没关系？你说什么呢，怎么没关系，问题是，你急这个急那个，有用吗？如果靠你的急能给孩子加一分，你怎么说我都认了，问题是你这全是瞎操心。多或者少，分就那儿，不会因为你急不急地多一分或者少一分。估分也只是提前了解一个大致情况，即便精确到小数点后边，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说这女人们啊，就得好好地像男人学习，遇到大事不能慌张，更不能着急。你都没想明白怎么回事情呢，就在那儿瞎着急，还不让人说，有你这样的吗？杨立凡有种站在高台上讲话的感觉。
　　 那，那我不就是为孩子的事情着急嘛。听杨立凡一通话，吕玉馨心里明白刚才太着急确实是不对。可是，她在面儿上也不能服输。况且，为孩子的事情确实着急上火了好些日子。
　　 好儿给杨立凡吕玉馨报的估分结果是，最高576分，最低539分。也行，吕玉馨还是比较满意的。确实，好儿在高三阶段历次模拟测试中的分数大体如此。一个学生，能正常发挥就已经不错。况且，如果按最低分，一本也毫无悬念。吕玉馨关心女儿的，跟杨立凡关心女儿的还不尽相同。吕玉馨设想，如果能够上军校国防生最好，其次是上京津冀鲁一带的学习，这样距离老家近，如果将来杨立凡转业调回老家，来往照顾也方便些。
　　 高考尘埃落定，按说孩子家长都要松一口气的。谁知道，更多的事情接踵而至。马上就要军校体检了，好儿的视力问题得处理一下。好儿的视力不平衡，一只眼睛近视500多度，另一只眼睛倒基本正常。如果有上军校或者国防生机会，体检这一关必须过去。吕玉馨打听到往年家长为孩子处理视力的方法，到阳山市一家专科医院，做一个角膜固定处理的眼镜片，可以帮助视力短时间恢复，达到体检要求。不过挺贵的，一只眼睛就得5000多块，只用那么很短的几天。人家讲，那是一种相似于形体塑形的镜片，做好后晚上连续戴几天，早上摘下来裸眼视力就可以跟正常的一样。应付体检足够。
　　 吕玉馨跟单位请假，说带孩子去阳山给孩子看眼睛。她的顶头上司宁大姐说，利用高考结束时间，给孩子好好修整一下，去吧，有事情再打电话。现在各单位都一样，像关心爱护高考考生一样爱护考生家长。考试前宁大姐就告诉吕玉馨，先别上班了，不急的事情都让年轻人去干，好好把女孩儿陪好。吕玉馨带女儿第一次去专家不在，只是了解了一下做的方法与要求。过了几天再去才配成。配成的镜片要下一次去才能取用，直到第3次，娘俩儿再一次跑到阳山，才把一只5000多块钱的镜片拿到手里。吕玉馨双手拿着那只小小的镜片盒说，但愿心想事成，不然，太冤大头了！
　　 体检在省城进行。这次是全家出动，长途客车，高铁，出租，旅馆。
　　 住宿预定在省城的单位办事处招待所，条件实在是有点儿差。可是，为了方便，吕玉馨还是硬着心支付了价格不菲的押金，拿到307的房门钥匙。跟杨立凡好儿拖着行李，一进门，那味儿就不太舒服。她还没顾上说什么呢，杨立凡已经嚷嚷开了：订的什么破房间嘛，这味儿，这卫生，这环境，能住吗？听杨立凡一叫喊，吕玉馨本来觉得难闻的味儿一下没了踪影：你说得好听，这房间还是提前找熟人留下的呢！别忘了我们不是来度假，是来给孩子做体检的。订星级旅馆条件到好，可是，教育处的人也在这里，他要招呼大家一起行动，咱住到别处怎么赶得上趟？你也不是出身贵族，到这儿还摆谱，你都不知道在孩子面前该说什么不说什么吗？吕玉馨一边数落杨立凡，顺手扔下手包进了卫生间，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留下好儿和爸爸面面相觑。好儿对着杨立凡笑了一下说：行啦，妈妈好不容易订了房间，好几个同学家长想住还没了房间呢。等我体检完，老爸你请我们住五星，好好享受一下呗。杨立凡听女儿给了个台阶，只好讪讪地说：只要你不嫌弃，就这样吧。
　　 体检本来是顺利的。心理测试，好儿表现得很镇静。外科内科，血液尿液，耳鼻喉，都一切正常。可是，到了眼睛那儿，那只做了“塑形”的视力，突然地不管用了。这是好儿之前根本没想到的情况。在医院、家里试戴都完全没问题的事情在这里发生，叫她有些惊恐不安。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她顿时满头大汗。那位面色和善的眼科女医生问：哪儿不舒服吗？要不等会儿再测？好儿说没事，有点儿紧张，再来。这次测试，那只眼睛视力有所提高，但还在4.8以下。好儿走出体检室，懊恼地捶着头，恨自己的眼睛关键时期掉链子。
　　 紧张的还数吕玉馨，看女儿情绪低落地走出医院大门，她就知道肯定那儿出了意外。她知道这回肯定不是好儿出了考场的故作姿态。还行吗？杨立凡没有认真观察女儿的情绪，问得直截了当。行什么行，都是你们，让我做这个弄那个，到头来还是过不去。好儿一肚子的委曲，只有往送上门来的爸爸这里倾泄。杨立凡当然不愿意承担：别一锅烀全部啊，这不都是你妈带你弄的，再说，你也同意的吧。不能出了问题都是爸妈的错。你都18岁过了，该为自己负责了吧！不管不管，就是你们的事情。这次如果过不去，我就不上学了，叫你们养着。哼！小丫头的脾气还不小呢。听父女俩嘚嘚，吕玉馨便再没插话。她轻轻揽过女儿，安慰道：没事没事，你的裸眼虽然低点儿，问题也不大，我们报名的时候，看那个学校对这方面要求低一点。世界上那么多路，不相信咱女儿没有路走。行了，检查完了就拉倒，咱好好慰劳一下自己去吧。老公，你说，请我们吃什么吧？听吕玉馨这样一说，杨立凡绷着的脸也不那么紧，他看看还没有调整过来的好儿说：听咱女儿的吧。吕玉馨拽拽好儿的胳膊：行了宝贝，你说吃什么？最好说贵一点儿的，咱好好宰一把你老爸！直到这时，好儿才把嘟嚷的嘴角放下：随便吧，我也不知道吃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