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一个人出来悠闲地散散步了!
　　 刚才有个老学究模样的人来店里，说要买一批书充实他们学校的图书室，石磊在和他恰谈。看得出来，石磊很兴奋，难得地对我说：“今天天气好，要不然你出去走走逛逛？不要走远啊，一会见不到你，我会担心的！”说着调皮地朝我眨眨眼。
　　 我看着他的样子，扑哧一笑，放下手上的书，拉拉衣服下摆就要走出去。刚到门口，石磊突然追出来，往我口袋里塞了三张百元大钞，说：“不用替老公省钱，喜欢什么就买。”看着他含情脉脉的眼睛，我心里觉得很温暖。
　　 倒不是为了这几百块钱，平时只要我用，不管多少石磊都会给我，只是，我几乎所有的用品都是他给我买，大到衣服鞋子、小到口红纸巾，甚至卫生巾都是他一手包办。他对这方面的研究比很多女人还专业呢！所以我也就乐得接受他的安排，凡事都不操心，平时口袋里只放了几张零用钱。旁边书画廊的蓝小青就总是开玩笑说：“刘忆，虽然石磊比你大了二十多岁，但他对你真是没的说！人细心，长得又斯文儒雅，看他平时对你的关心，就像对待温室里的花似的！啧啧，他要不是我好姐妹的老公，我可不客气了！”
　　 石磊对我的好，我自然很珍惜。像我这样没有过去的人，还能奢求什么呢？
　　 是的，我没有过去。我记不起十岁以前发生的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刘忆”这个名字，是孤儿院的李妈妈取的。你明白一个失去过去记忆的人的失落吗？
　　 就像没有根的浮萍一样，没有家，没有亲人，你找不到你的来处，你也看不到你的去处，饿了累了，或者受委屈了，只能把两臂一抱，找一个阴暗的角落蹲下来呜呜痛哭，哭完了再去一个人面对全世界。像这样的人，活在世上都是多余的，因为你不知道为了什么去坚持。
　　 遇见石磊，我找到了坚持的理由。自从十五岁那年，他温暖的大手把我从孤儿院里牵出来，我就过上了有家的日子，有人关心有人疼爱的日子。
　　 想着他的好，我不由露出微笑。今天的天气也像顺应我的心情，变得格外幽蓝深隧，天空中飞着一排大雁，一会变幻成人形，一会变幻成一形，相互关照着往南方飞去。你看，这自然界的生物，有哪一个能忍受孤独？
　　 街上的行人有点多，但大家都受了这里的气氛影响，自觉地降低了音量。这里是文化特色一条街，街上经营的店铺都跟文艺有关。比如我和石磊，开的就是一家旧书店，旁边的不是画廊、就是专售笔墨纸砚的店铺，为了跟文化搭点边，进来逛的人不管是真名士还是假名士，都装着斯文儒雅的样子，说话的时候嘴里都能蹦出几个词儿。
　　 “小姐，看看我的画吧！这都是我收藏的画呀！没办法才拿出来卖的。”旁边一个摆地摊的叫住我。
　　 这里的流浪画家不少，时常看到有人在地上随便铺了一张床单，那些画就摊开了摆在上面。蓝小青就在地摊上淘了不少好画，放在她店铺里一挂，那水平跟国家一流画家没什么两样。
　　 我看了一下那个画家。大概四十来岁的男人，留着专属艺术家的长长的头发，长着一张长长的脸颊。披肩长发有日子没打理了，油腻腻地垂在眼睛上，看着有些邋遢，但他的眼睛依然很生动，没有一丝谦卑的感觉。他面前的地摊上摆出几幅风景画，画笔很细腻，甚至有种少见的柔美，植物花卉都很鲜活灵动。
　　 我感兴趣地蹲下来，翻看地上的画。
　　 “小姐，一看你就是有眼光的人！我这些画都是费了好大功夫才画出来的，绝不是敷衍之作！每幅都透着我的心血，要不是生活困难，我真舍不得卖掉。”画家看着我，露出浅浅的笑，一口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里面的画昵？”我指着他面前一个蓝色的桶，桶里装了几卷画轴。
　　 “哦，如果您要，这些画也忍痛割爱了！您可以看看。”画家的笑容扩大，看着我多了几分热情。
　　 我拿过一卷，打开，也是些植物花卉，较地上的画更为精致。我摇摇头，再打开一卷。这是一幅人物写真：一个十岁左右的漂亮小女孩，穿着一件洁白的公主裙，站在一家幽暗凌乱的废品收购站前。她眼里含着泪花，扁着嘴看着对面，圆润美丽的大眼里隐隐透出恐惧、无助和不安，她手上还紧紧抓着一根冰棒，然而却没有往嘴里送，任冰棒上融化的水一滴滴地掉在地上。
　　 我一看到这幅画，心里猛地揪紧，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不由恍惚了一下。
　　 见我呆呆地看着那幅画，画家凑上来说：“这是我最得意的一幅画作了！这么多年一直收藏着，舍不得卖掉，我曾以为它能在书画界引起一番轰动呢，唉，谁知道真正懂艺术的人太少了！可惜可惜！”
　　 “这幅画有何特别之处？”我看着画家痛心的表情，忍不住问道。
　　 画家不答反问：“你听说过《迪奥的世界》吗？”
　　 我摇摇头。
　　 “那你总该知道达·芬奇最著名的《蒙娜丽莎》吧？达·芬奇的画，隐藏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迪奥的世界》甚至成为禁画，因为它透着邪气，据说画里有一双魔鬼的眼睛！我这幅画里，同样有一双魔鬼的眼睛。”画家得意洋洋地说。“你仔细看，这小女孩背后那扇窗里有一张模糊的脸，脸上的五官虽然看不清，但他眼里的幽怨恶毒，却能透过玻璃窗狠狠射在小女孩身上，令人毛骨悚然。我为了抓住这种感觉，花费了不少功夫，几乎把自己弄得发狂！”
　　 “你在哪里画这幅画？画上的人是谁？”
　　 画家摇摇头。“十几年前，我流浪到这一片地方，因为没钱，只能住在一片即将拆迁的旧房里。那天我站在窗边写生的时候，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手里拿着冰棒一面走一面哭，也许是和亲人走散了吧，她走到这里的时候，可能走累了，就停在这家破烂的废品收购站前。小女孩长得乖巧可爱，背后陈旧的建筑和她美丽的白裙形成对比，整体画面感非常强烈，我看着喜欢，就把她画了下来，但画着画着，我突然发现，她背后那扇窗里有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这个小女孩，那种眼神……怎么说呢？恨不能把她撕碎了一样！连我看了手都抖了一下。画到一半，我上个厕所的功夫，再回来就找不到小女孩了。过几天，听说附近有个小女孩走失，她家里人几乎把这片区域翻遍了也找不到，我猜这小女孩的失踪跟她背后那双眼睛有关！可惜也只是猜测而已。唉。”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走啦！像我们这种四海为家的人，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故事，有些故事注定等不到结局。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重新回到这里才发现一切都变了。物变了，人也变了，那些故事，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记得。”画家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长叹一声。
　　 “老板，那您这幅画卖多少钱？”我忍不住摸摸我的口袋，我决定买下它。
　　 “你要的话，便宜些吧，八百。”画家的笑容很真诚。
　　 “这……我只有三百五十。”我为难地说。
　　 画家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豪爽地说：“行吧！看你也是懂画的人，这世上知音最难寻，就当我多交了个朋友！”
　　 我生怕他反悔，忙从口袋里掏出石磊给我的钱，再加上我几张乱七八糟的零钱，拍在画家手里转身就跑。
　　 走到一个拐弯处，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一听这音乐，我就知道是石磊打来的。平时如果不在一起，石磊每隔半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生怕我把自己弄丢了似的，我常笑话他把我看得太紧，我又不是小孩，哪还找不着回家的路呢？
　　 “现在走到哪了？我看不到你在附近。”石磊暖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嗯，我在雅轩这里，我买了一张画哦，不过花光了你的钱，现在身无分文了。”我坏笑着说。
　　 “呵呵，老公赚钱就是给老婆花的，你喜欢就好。”石磊满带磁性的嗓音真的很动人。
　　 “老公，我有点困，想回去睡会觉。”我说。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看看手上的画。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它心里就有一股不安的感觉。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石磊立即紧张起来。
　　 “没有没有，可能昨晚没睡好。”
　　 “那你回去吧。我一会谈完了回去看你，要乖乖的啊。”石磊说完，静静地等我挂断电话。他每次都会这样。
　　
　　 二
　　 我把画打开，挂在墙上。这小女孩的眼睛，我总像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我拼命回想着，却总也想不起来。唉，也许是我的心病越来越严重了！见了哪个小孩都觉得特别亲切可爱。
　　 我喜欢小孩。和石磊一起那么多年，我却从来没有怀孕过。不是我不想要，石磊说如果有了孩子，怕会分去他对我的爱，所以他只想守着我，好好爱我。每次亲热之前，他都会体贴地端来一杯温水，嘱咐我吃下避孕药。有好几次我对他撒娇，说我不吃，他的脸立即垮塌下来，不声不响地走出门外，睡到客房去了。他不骂我，也不打我，只是以他的冷漠表示抗议，表示他的伤心和失望。我看着他落寞的样子，总是不忍心，每次都第一个妥协，拿着药跟到客房，看着他可怜兮兮地说：“我吃还不行么？”当着他的面乖乖吃下药。每次他的眼睛都红了，紧紧搂住我不放。
　　 我专注地看着墙上的画，阴暗的基调让我的眼皮不断耷拉下来，身子一歪躺倒在床上。
　　 半睡半醒间，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叫：“姐姐！姐姐！”这声音像穿透了遥远的距离，听来十分空灵。
　　 我不应，以为是街上行人的叫声。谁知过一会，这声音渐渐大了，仿佛就在耳边“姐姐、姐姐”叫不停。
　　 我睁开眼睛，看到画上的小女孩在向我招手。“姐姐，你来。”她收起了手上的冰棒，手向我一勾一勾。
　　 我迷朦着眼，踉踉跄跄朝她扑去，不知怎的，一脚就迈到她面前的台阶下。抬头一看，这是一个陈旧的乱七八糟的废品回收站。门前角落里堆满了纸皮儿、踩得扁扁的易拉罐和一排排的啤酒瓶，一股难闻的臭味不停往鼻子里钻。我又往四周看了看，触目所及，是两排年代久远的老房子，房顶上长着些青草，窗户大多烂掉了，黑黝黝地洞开着，有些房子的半边窗户掉下来，吊儿啷当地挂在外面。街上的行人很少，半天不见有人路过，只有零星几家的窗外挂着衣服，房子外墙上，写着一个个大大的“拆”字。这是一片即将要拆迁的地方，大概人都快走光了吧。这个地方很陌生，我确信我没有来过这里。
　　 “小妹妹，你叫我？”我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她圆润的眼睛里汪着一湖水，不停地向我招手。“你来！”她又说了一句，声音清脆软糯。
　　 我往上迈了一步，小女孩立马往那所幽暗的房子走去，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犹豫着跟上她。
　　 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我眯了好一会眼睛，才适应房间里的光线。这所房子比外面看到的要大，屋子里堆满了收购来的废品：废旧家电、铜管、钢铁、电线等应有尽有，在角落里堆了山似的一大堆，另有几张抹得还算干净的桌子椅子，旁边放着烧火的煤炉和锅碗瓢盆，另一个稍整洁的角落放了一张单人床。
　　 小女孩熟练地走到那堆山似的废品前，用力搬开一捆又一捆电线，露出一个黝黑的洞穴，洞口大概半米多高。
　　 “姐姐，你进去。”小女孩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
　　 我闻着一阵阵浓烈的霉味，为难地皱起了鼻子，同时不解地看着她。
　　 “姐姐，快啊！他就要回来了！”小女孩着急起来，不停地跺着地面，眼里的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不忍心拒绝，一面钻一面以开玩笑的语气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钻进去？要和我捉迷藏吗？”
　　 小女孩没回答，着急地往门外不停张望，开始动手把电线往回搬，一捆又一捆，堵得严严实实。
　　 我屈着腿在里面憋得难受，不由叫道：“小妹妹，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回事吗？”
　　 小女孩透着恐惧的声音传来：“姐姐，不管你看到什么，千万不要出声！他是个恶魔，让他发现了，他不会放过你的！姐姐，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我是在帮你。”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拖拉拖拉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停住了，接着“砰”一声，那人似乎从肩上卸下什么重物丢在地上。
　　 小女孩脸色一变，飞速跑到那张空荡荡的床前，搬开床下的一个木箱子，再掀开一块板子，钻进地道里，然后，那个木箱子又一点一点移了过来。
　　 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真是个奇怪的小女孩！她到底在怕什么？谁又挖了这么一个地洞？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只听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个人影走了进来。背着光，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知道那是一个挺高大的男子，头发长且凌乱，敞着汗滋滋的胸脯，两只裤脚挽着，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他一进来，立即去看床下的木箱子，搬开它，掀开木板，看到小女孩还在里面，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把箱子移回原位，再到门外把收获的废品搬进来。又是一些废旧电线，还有一台小小的收音机。他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扔在我头顶，随着“砰、砰”的声音，我头上的东西又往下沉了几分，我真怕会被压扁。我记着小女孩的话，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吭声。好一阵子后，东西才被丢完了，听到他的脚步离开废品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