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故事】乡村物语(散文)
一、庙会旧时光
在旧年的光阴里,乡村过年显得分外热闹。从腊月初便有游子返乡,开始准备过年的事物,在外漂泊了半年,春节是最盛大的节日,杀猪宰羊磨豆腐,热闹红火的日子持续一月有余,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一场庙会之后,满天绚烂的烟花尽冷,才算送春去,年味至此走远。
在乡村,元宵节是与春节、中秋并列的节日,虽不及春节有红包爆竹的诱惑,却因着庙会比中秋更令孩子们激动,虽然没有“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旖旎,没有“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繁华,乡村人却用庙会这种笨拙质朴的方式祈祷新一年的平安喜乐。在还不懂什么是离别的年岁,没有举头望月思亲的忧伤,孩子们只晓得庙会的花米团很香甜,晚上的烟花雨最绚烂。
那时候的各种代步车还很少,赶庙会要靠两条腿。早上七八点钟,赶庙会的人已经在路上排起了长龙,场面浩大,仿佛藏域虔诚的朝圣者。所以,天刚蒙蒙亮,孩子们便闹腾着起床了,因着庙会,平时的赖床都丢在了脑后,匆忙穿衣洗脸,催促着妈妈做早饭,一溜烟儿跑去早已约好的伙伴家挨个叫起床。再一溜烟儿跑回家,胡乱扒拉两口吃了早饭,偷偷翻出藏起来的压岁钱,呼朋唤友赶庙会去了,将妈妈说的“路上小心点”、“不要乱跑乱买东西”等都堵了耳朵外,丢在身后的寒风里。
等到了街上,已经是半晌午,赶会的人摩踵擦肩,街上全是乌泱泱的人头。孩子们身板小,灵活,一会儿钻到卖韭菜盒子的小摊前,一会儿又摸到卖甘蔗的车子前流口水,再一转身已经拿了一串鲜红酸甜的冰糖葫芦在咬着。各色小贩的吆喝声,人们讨价还价的争吵声,汇聚成河流,在狭窄的街道上奔腾,灌进行人耳海中,鲜活质朴,带着泥土的味道。
孩子们惦记着各色吃食,许多中老年人则只为来听一听每年一度的庙会大戏。在街道中间,早已搭好了戏台,摆好了阵势。生旦净末丑,粉黛勾勒,油彩描摹已毕,登台亮相,咿咿呀呀的唱腔拖得好长,也有老戏骨,在台下跟着唱两嗓子。戏里戏外,百样人生,戏台上演绎的是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的故事,还有乡间流转的小调。哪怕隔了十几年的时光,我依旧听不明白,只是感觉那唱腔,那妆容,分外动人。
庙会上,最吸引人的孩子的除了美食,便是套圈儿了。有商家在河岸,在树林,甚至在自家的门前圈出一片空地,摆放上各式各样的物品,小到饮料鱼缸,大到玩具模型,琳琅满目。老板胳膊上挂着大小不一的环,十块钱八个或者六个,根据摆放物品价值来定,嘴里喊着“买环套圈咧,套中啥给啥”。这样的场地外总是围了很多人,有人感觉自己眼力技术好,可是一次又一次都是差一点套中,惹来旁边的人一阵阵叹息。我想要试试,十块钱,八个圈,什么也没套中。爸爸说:什么套圈啊,就是圈套,专门坑那些想靠运气占便宜的人。直到现在,我依旧认为这是爸爸说的最有哲理的话之一。那种来自乡野,长于泥土中的智慧,最是简单朴素不过。
后来,我读初中高中,元宵节大多在学校,不放假,再没有去过庙会。直到今年,才约了两个朋友,赶一场久违了六年的庙会。
街道依旧是那街道,狭窄拥挤,天晴尘土飞扬,下雨泥泞不堪;戏台依旧是那戏台,只是更加沧桑,看不懂的故事,听不懂的唱腔。街两旁的小贩依旧卖着凉皮凉粉、韭菜盒子、糖糕油条胡辣汤,只是,朋友再不愿像小时候那样痛快吃一场,总是感觉不卫生,脏。三个人逛遍了几条街,看遍了旋转木马和套圈的的地方,儿时热衷的刀剑枪棒,烟花风筝都没有买,只是在快回家的时候,我买了一株葡萄树和几盏许愿灯。曾经的庙会,于我们再没有什么趣味了,只剩下一场不知所依的怀念。
庙会,以及所有的旧时光,泊在记忆里,被珍藏,然后被遗忘。
二、月光电影
在夏季,农忙刚过,小麦收仓,乡村有时会放电影娱乐一下。在电视还没有流行的年代,看电影是全村极大的盛事,尤其是对于孩子来说,为了看一场电影,甚至会跑几条村子。我们是小村子,没有人愿意组织花钱,看电影要去别村,傍晚就要去,早早地占了场地,等电影开播,每每不到结尾就要赶着月光回家,十分不过瘾。不过幸好,我在姥姥家住的时候,倒是看过几场完整电影。
夏天的风黏软燥热,从田野滑行到村庄,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稍稍吹走一丝暑气。黄昏缓缓降落,炊烟随着一袭夜色在村庄升起,聒噪了一天的蝉也累了,不知躲在哪棵树上纳凉恢复力气,打算明天再来一场高歌。星星在夜幕中闪烁着,月亮躲在云后面不肯出来,只稀疏地漏下几点光。
突然有人喊一声“今晚电影快开始了”,村庄立刻变得生动起来。正在吃饭的孩子快速扒拉几口,放下饭碗就往放电影的地方跑,男人一只手里摇着把蒲扇,一只手拎把板凳慢悠悠地跟着,女人也不刷锅洗碗了,匆忙收拾一番就赶去看电影了。连月亮都露出脸来,照得村庄亮堂堂的,仿佛镀了一层银。临时搭建的场地外已经围满了人,等着电影开场。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寻找最佳的角度,也有调皮孩子爬到树上去,惊起了栖息的鸟,那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充满了哀怨。有些孩子站在板凳上,脚尖踮得高高的;也有四五岁的孩子,站在父亲的肩头,看不懂,图个热闹。
电影要开场了。老式放映机投射出一束白光到幕布上,人影开始显现,今晚要放《蛇形刁手》,成龙主演的动作片,没有太多特技,故事简单毫无悬念。孩子们欢呼,妇女和老人叹息,他们想看《白蛇传》来着,最后基本不看电影了,只是扎堆儿唠嗑闲扯。晚风起,杨树叶哗啦啦地响着,幕布被风吹得颤抖,上面的人影仿佛随时就会飞走一般。月光朗照,抚摸着大地,轻柔似水,已是夜里九点多了,村庄依旧明亮。有些人耐不住困,慢慢离开回家睡觉了,大多数孩子依旧聚精会神地看着,爸妈喊着要回家,撒娇说快完了,看完这一点就回去,却始终不肯挪动脚步。
不知道电影是什么时候散场的,周围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大人们明天大多回去休息了,只剩下孩子,在月光下讨论着电影的情节,有人说要学功夫,像成龙一样厉害,也有人兴致勃勃地胡乱模仿着影片里的招式。月亮静静地看着,在心底猜想着,这些可爱的孩子长大后会是什么样。星光闪烁,夜风缄默,与村庄一起在静谧中睡去。
待到第二天清晨,我喜欢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胶卷,放在阳光下看,有绿色的人影闪动,我好奇,问奶奶里面的小人是怎么进去的,能不能放出来,奶奶说是被锁了魂的小鬼,可千万放不得。如今,我懂了,想要告诉奶奶她说错了,只是,奶奶却早已不在了。
现在,电视电脑都可以看电影,电影放映机越来越精致,影片越来越清晰完善,影院也越来越多了。看电影,再没有童年那种迫切心情了,更没有那种守在临时搭建的场地外的虔诚。只是,总觉得还是那时候月光下的电影更好看些。没有月光的电影,总是感觉缺了点什么。
或许,正如一首诗中所写,“我和你恰似一片风吹月/没有月的夜晚/那风就吹得很寂寞”,没有月光的电影,也会显得寂寞吧。月光非旧识,回忆更沧桑。所有一去不复返的年华,都是举世无双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