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根的苦恼没法说，那是老丈人硬逼着张根的儿子改姓。
　　 张根今年三十岁出头，年头里结的婚，是个上门女婿。秋天的时候，张根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本来是个高兴事儿，可在儿子过满月那天，老丈人来了，吃饭间，老丈人笑呵呵地问张根：
　　 “女婿啊，给孩子取名字了没有？”
　　 “还没有。”张根说。
　　 “给孩子取名字时，可得姓我们王家的姓啊？”老丈人看着张根说。
　　 “为什么？”张根也看着老丈人。
　　 “因为你是上门女婿，上门女婿的孩子就得跟女方家的姓，知道不？”老丈人很认真地说。
　　 “我是上门女婿不假，但我可没有在你们家里吃，在你们家里住，我们自己有房子，是分开过的，我觉得这孩子的姓不能改！”张根很不情愿地说。
　　 “张根啊，咱可得说清，这定亲时就是按上门女婿订的亲，我们可一分钱彩礼都没要，所以，这孩子就得姓我们家的姓！”老丈人有些红脸地说。
　　 张根说不过老丈人，脸一黑，几步走到门外边，气哼哼地坐在一个马扎子上生闷气！
　　 老丈人看张根这模样，说：“咋的，你想赖账？当时说得好好的是上门女婿，既是上门女婿就得按照上门女婿的规矩办！你要是这样，这满月饭不吃了！”
　　 张根的娘正在厨房里炒菜，听儿子和老丈人吵吵，赶紧出来说：“这是咋的了，刚才还好好的，咋扭脸就吵起来了？”
　　 老丈人红着脸说：“亲家你说说，当时你儿子是不是上门女婿？”
　　 张根娘说：“不错，是，是上门女婿！”
　　 老丈人说：“这不就对了，是上门女婿这有了孩子就得姓我们王家的姓！”
　　 张根也急了，在一边插嘴说：“上门女婿是说我管给你养老送终，可不是给你当儿子，你就是说到天边上，我的孩子只能姓我们张家的姓！”
　　 老丈人听张根这么说，气得憋青了脸，对着张根的娘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儿子根本不讲理，想赖账！”
　　 张根的娘劝着老丈人：“亲家啊，消消气，姓你家姓就姓你家姓，不管姓谁家的姓，都是咱自己的孩子，你说是这个理不？”
　　 老丈人听张根娘这么说，气色才有些好转，谁知张根又在一旁说：“我的孩子就得姓我们家的姓，这话没商量！”
　　 老丈人听完张根的话，又急了，说：“好，好，你有种，你要是硬是这么说，我就把我闺女领回去！”
　　 张根娘一看事情闹得有些大，就赶紧上前拦，又打张根又骂张根的，说：“你个犟东西，有能耐你别当上门女婿，孩子姓谁家的姓不成人，嗯？到时候还不叫你个龟孙爹！要你这样来急人！”
　　 娘一打张根，张根的脾气更大了，他一边躲着娘打来的手，一边气呼呼地喊着说：“领回去你就领回去，反正我的孩子说成什么也不改姓！”
　　 老丈人听到张根这句话，一跺脚，一把拽住闺女的手，硬生生地把女儿拽走了。
　　
　　 2
　　 媳妇被老丈人拽走了，张根的娘也不做满月饭了，一屁股坐在院当中，两手拍着大腿哇哇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个不听话的倔驴啊，你就气死你娘吧？姓他的姓就姓他的姓，少了吃还是少了穿？少了胳膊还是少了腿？你是个大傻儿啊！你是个不透气！你是个魔鬼来要俺的命啊！”娘歇一会儿，喘口气，又哭道：“俺个娘啊，俺的命咋恁苦啊？俺个娘啊，俺的命咋恁不好啊！俺的个老头啊，你死得咋恁早啊，你不知道俺生了头小犟驴啊！一点儿也不听俺的话啊！叫俺可咋活？叫俺可咋办啊！你个老鬼啊？你倒是说说啊？你倒是管管啊？”
　　 娘坐在院子的当地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哭得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娘哭累了，喘了口气，看了看张根蹲在门槛子上低着头，接着又大声地哭起来：“俺的个娘啊，娘啊，这可叫俺咋活啊？俺一个妇道家，俺有啥本事？你个没心肝的，你个不透气的，你个小倔驴，你咋就是不听娘的话啊？这可叫娘咋办啊？咋活啊？这么点儿个孩子正吃奶，没了娘的奶好可怜啊！好可怜！俺的爹啊，俺的个娘，这可叫俺找谁啊？这可是要了俺的老命啊，俺的老命啊！”娘哭得昏天黑地的，哭得全村不安，哭得街坊邻居都来了，有的劝，有的往起拉，说：“根他娘，别这样，哭坏了身子今后的日子还咋过哩！”有得说：“根他娘，不要怕，一会儿找村长去说说你亲家！”还有的人给张根的老丈人打不平，说：“上门女婿就得姓人家的姓，这是老规矩，要不人家干啥要找他们这样的人家！”
　　 张根不看娘，他还是蹲在门槛上，低着头，好像一个闯了祸的傻小子。
　　 张根和他娘原来不是这王村的，张根和娘是岭西范庄煤矿的，张根十三岁那年，他的爹在井下被冒顶埋住了，当刨出来时人已断了气儿。张根的爹死了，矿上又让张根的哥接了班，可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在张根十五岁那年，矿上又发生了瓦斯爆炸，全井下一共有百十号的人，就死了三十多口子，其中就有张根的哥哥。矿上答应说，等张根满了十八岁，再叫张根来接班，娘一听说叫张根接班，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得，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字，好像是在发誓地说：“就是我们饿死也不能再下井了，我得给老张家留个后！”
　　 就这样，张根娘带着张根到了这岭东的王村，嫁给了一个姓王的绝户头。这个姓王的，当年有六十岁，长得又老又难看。但难看是难看，可有一样，心眼好，对张根娘俩好得没法说，特别是对张根，就像是自己的亲儿子，什么活儿也不叫叫张根干，还叫张根接着去上学。可张根压根就不是块学习的料，硬是上到初中毕业，说什么也不上了，就在家跟着养父学种地。张根长到二十多岁时，张根的养父得了肺痨病死了，这样就又剩下了他们孤儿寡母两个人。由于家里穷，张根又找不到工作，只好起早贪黑地到附近的镇上收废品，时间长了，还包了很多厂子的废品，只要这些厂子有废品，就等着张根来处理。由于张根是个收废品的，在农村遭人嫌弃，张根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
　　 儿子娶不上媳妇，娘就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后来，经人介绍与本村的养鸡户王富贵女儿结了婚。王富贵不是不嫌弃张根收费品，是相中了张根和附近好多厂都有联系，他一个人包了这么多厂的废品收购，张根每天从这些厂里一车一车的废品往外拉，现在看他是个收废品的，弄不好将来就是个大富户。再说了，自己的女儿也有点小缺陷。
　　 王富贵的女儿叫王翠莲，今年二十五岁了，人长得虽有几分姿色，但是耳朵聋，听不见。那是她小时候生病打青霉素打得。你说她耳聋听不见吧，但有时也能听见点儿。她一般听人说话都得侧着耳朵听，或者是讲话的人对着她耳朵喊，不然她一点儿也听不见。因为这点病，就一直没有嫁出去。张根家里穷，整天在外收废品，有时忙了还把娘带去，帮着他干活。别看他有时很忙，活也不少，但毕竟是收废品，也挣不了几个钱，房子盖不起，住得还是张根的养父留下的五间土胚房和一个半截子墙头的小院。
　　 那时媒人上门说这门亲事时，就给张根娘说清了，说人家闺女有点小毛病，耳朵有点聋，但也不是个实聋子，有时也能听得见，过日子不碍事。还跟张根娘说，人家王富贵要得是上门女婿，意思是不图你们房，不图你们地，只要当上门女婿就行！张根娘一听这话，心里想，上门女婿就上门女婿，只要不给俺要新房，张根能有个媳妇，什么条件俺都答应。所以就答应了这门婚事，这样张根就倒插门成了王富贵的上门女婿。
　　
　　 3
　　 结婚后，张根每天还是去收费品，收废品不比上班，上班有时有点儿，可收费品它没时没晌的，有时还拉回家来好多废品，废品堆在院子里比墙头都高，为了干活方便，张根就领着媳妇搬回了自己家，跟着娘一起住。
　　 王翠莲别看耳朵聋，可人又懂事又勤快，每天早晨天不明就起床，早早就把饭做好了，然后就开始打扫院子，把张根收来还没有卖的那些废品，一样一样的进行了分类，重新进行了码放，把个乱糟糟的小院，弄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等婆婆和张根起来，饭已经盛好，放在院里的小桌上了，高兴的张根娘整天脸上绷不住笑，嘴里憋不住话，逢人就说：“自从媳妇进了门，这家有人气儿了，像个家！”
　　 张根出外收废品，有时也把翠莲带出去，说是叫翠莲出去兜兜风。他们两个一个开着三马车，一个坐在三马车的兜子里，一个大喊着说话，一个咯咯咯地笑个没有完。收废品的时候，只要是装车，翠莲干得比张根还欢，别管天多冷，别管天多热，翠莲从没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冬天两个手冻成红萝卜，有的指头上还咧着口；夏天热得顺头顺脸往下淌汗，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翠莲照样笑得甜。那一次是去一个防火门厂收废品，废品是做门子剩下的下脚料，一堆一堆的碎铁片，为了把这些碎铁片装上车，张根和翠莲一片一片的把碎铁片往麻袋里装，翠莲的手都被碎铁片拉破了，血滴滴答答地流，翠莲用布条使劲地扎上，一声不吭的继续捡继续干，从早上一直捡到了天快黑，他们才捡完，一个个麻袋在三马车上堆成了小山，张根开着车，翠莲就坐在摞得像小山似得麻袋上，顶着刺骨的北风往家开。张根知道自己和媳妇一天都没顾上吃东西，看着坐在三马车上冻得直打哆嗦的媳妇，张根心疼的直掉眼泪。
　　 翠莲跟着张根去收费品，在村里已经成了谈笑的话瓣，翠莲嫁不出去的时候，都说翠莲有毛病，是聋子；翠莲嫁给了张根后，都又说翠莲嫁吃了亏。有的说：“王富贵不知咋想的，把恁好个闺女嫁给个收废品的，到底图的啥？”还有的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把好东西糟践了！”更有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羊儿满山走，跟着个张根到处收废品，多受苦！”但更多的人还是说：“张根有福气，并且说这福气是上辈子修来的，这辈子才能娶了这么好的一个媳妇！”总之，有替翠莲喊冤屈的，也有为翠莲爹打不平的，还有夸张根有福的，不管怎么说，舌头长在别人身上，翠莲每天还是欢天喜地地跟着张根东跑西跑地收废品，直到翠莲的肚子鼓起来了，并且一天比一天大了，而且大的走路都困难，眼看着快生了，才呆在家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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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这改姓的事儿变成了赌气，张根不低头，老丈人也不松口，两家就这样僵持着。
　　 张根娘把才出生一个多月的孙子抱在怀里，眼泪噗噗地往下落，她几次抱着孩子到王富贵家门口，喊着亲家说：“亲家啊，看把孩子饿的，这些天一直喝稀粥，叫孩子吃几口娘的奶？”
　　 王富贵还在气头上，看着张根娘，一把拦在门外边，说：“你孩子有种别求俺，这才几天就扛不住了？他小子不是有种吗？有种叫他来求我？”说完，“咣”地一声把张根娘关在了门外边。
　　 张根娘没办法，只好把孩子抱回家，她嘴上便嘟囔开了：俺的可怜的孙啊，正是吃奶的时候，却吃不得娘的奶，每天灌些稀米汤，看把孩子都灌成什么样了？瘦得跟个大老鼠似得，真是作孽啊！”然后又朝着门外骂道：“你个老亲家，你个老东西，也是个老倔驴，我儿子他年轻不懂事儿，你活到这么大岁数也不懂事儿？就一个姓就有恁重要，都快入土的人了还瞎讲究，什么姓王姓张的，人一死都是个屁？这可好，让娘不能见儿子，让孩子不能吃娘奶，真是作孽啊！哪有这样当爹的！”张根娘越嘟囔心里越来气，抱着孩子就去了村长家，到了村长家，把这事儿给村长从头到尾一说道，村长就把她支给了村妇女会主任。张根娘只好又把这些事给村妇女主任再说一遍，妇女主任一听张根娘说得这些事儿，气鼓鼓地跑到王富贵家去做工作，可工作从早做到晚，王富贵就是不松口，他说：“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多少代了就是这样的，说到天荒地老，上门女婿的孩子也得姓我家的姓！”王富贵很任性，一口唾沫一颗钉儿，并撮着牙花子说：“这孩子不姓我们王家的姓，就别想把我闺女领回去！
　　 村妇女主任在王富贵家磨了一天嘴，王富贵根本不买账，弄得妇女主任也没法儿，回来给张根娘说：“老王家这工作做不动，你看这事儿咋办啊？”
　　 张根娘说：“难道这就没办法了？难道这就非得把俺孙子饿成个萝卜干！”
　　 村妇女主任说：“不行你就上法院，法院一准能为你做主！”说完，妇女主任就走了。
　　 张根娘看村妇女主任走了，一屁股又坐在了当地上，才要拉开架势哭，小孙子在屋里“哇”地一声先哭了，张根娘顾不上自己哭，三步两步跑进屋里去，一把抱起小孙子，有些像说儿歌似得心疼地说：“小祖宗，又饿了，真是作孽啊，有娘不能见，有奶不能吃，好孙子，不要哭，等奶奶给你熬米粥！”说着，一边哄着孙子，一边走到厨房去给孙子熬小米粥。
　　 张根娘把米放进锅里，捅开火，在火上熬着小米粥，心里想，咱告人家也没用，当时说亲时，说好的咱就是个上门女婿，既然是上门女婿咱就得认这个头，怨就怨俺那个不懂事儿的小倔驴，俗话都说愿赌服输，你怎么就不认这个理？有志气你别当上门女婿！罢罢罢，这事儿就到这儿了，等小倔驴收废品回来，我再好好地敲打敲打他，咱也不说高，也不管低，就是磕头作揖，给老丈人赔不是，也得把媳妇给我领回来，说一千道一万，孩子得有娘，丈夫得有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