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家暴系列】消失的爱人
(一)我是记者
有人说,人有善恶之分,如果这话的意思是善良和邪恶都属天性,这就很难教人接受。我做记者这么久,看过许许多多善良的人,当然也见过很多恶人。与其相信人有善恶之分,不如相信人有聪明和愚蠢之别。聪明人总把表面的善表演得很好,只有愚蠢之辈才将自己骨子里的恶直白地宣告天下。直到现在,我也不准备改变这种看法,我已过了不惑之年,很难改变我眼里的世界。
五一劳动节期间,我接到梁主任分配给我的任务,去新街狗肉市场采访一个人。新街狗肉市场原来只是菜市场,这几年受七月中旬开始的狗肉美食节影响,渐渐地演变成狗肉批发市场,当然也有牛肉羊肉其他肉类和蔬菜。梁主任叫我去,其实是采访马秋兰。马秋兰是位中年妇女,据说四十几岁开始信佛。她女儿的孩子出生以后,她就开始用自己的积蓄买狗,当然她也收流浪狗,不过这个地方几乎不存在什么流浪狗。
之所以派我去,是梁主任听说这个马秋兰并不收购所有的狗,只收购那些准备被卖到狗肉馆的狗。她自己在郊区弄了个养狗的院子,把收来的狗养得肥肥壮壮,打扮得漂漂亮亮,打好疫苗,再当宠物狗卖掉。可是她卖狗有个条件,买狗的人如果能与她签个协议,她会要非常低的价格,甚至不要钱,协议就是只要对方答应不杀不弃。她还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定期地回访那些买过她的狗的人,向南,她去过广州,往西,她甚至跑到贵州去看。
慢慢地,马秋兰名声在外。梁主任叫我采访她,我心里也没底,我对她不熟悉,另外,老实说,我对这类精神几近失常的中年人的行为不感兴趣。中年人看到昨天已逝的青春和明日来临的衰老,可以说任何疯狂的事都干得出来。
到了新街一打听,就找到了马秋兰,她正和两个朋友坐在新街街口的清泉茶馆喝茶。坐在那里,所有进出新街的人和车辆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说明来意后,另一个妇女笑哈哈地说:
“你来晚了,刚有个记者聊了两个钟头,还带摄影呢,才走。”
“那不好意思,又要打扰您了,谁叫您现在是名人呢!”我对马秋兰说,“我也是被派来完成任务的。我先说明,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不做笔录,也不录音,就是简单了解一下,后面我们报社会有专门的记者来做专访,如果可能的话,报社和电视台准备联合做个专题报道。因为什么呢,可能您也知道,这两年不断有人反应说狗肉市场生意太火,每年偷狗贩狗和当街杀狗的事有碍现代城市的精神文明建设,我们听说您在这方面做了很多贡献。”
“那好啊,这狗肉市场就是太血腥了,早就该取缔。”另一位妇女说。
马秋兰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两眼笑起来弯弯的,像个活菩萨。我说明来意的时候,她特意起身叫茶馆的老板娘给我沏茶,又很热情地亲自端给我,然后静静地坐着,笑盈盈地看着我说。
“老马,你要上了电视,那可出名了,到时候看谁还敢当街杀狗。”坐在里面的妇女说。
“上什么电视哟,我才不上,要上早上了,我就是看不惯人家买狗杀掉卖肉,这就不是人干的事。我来这里快三十多年了,没有这里的这些人,也就没有我马秋兰的今天,也该是我为这里做贡献的时候了。”
马秋兰的话使我一震,一个中年妇女,如果不是特意准备,就是老道圆滑,因为谁都不信一个中年妇女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我对她并不了解。
“您说您来这里……三十年,我不太明白。”我说。
“这个都不知道,你没做功课就来了?”坐在里面的妇女对我说,“老马不是这里的人啊,她是十几岁……你是十几岁嫁过来的?”
“十六岁。”
“老马厉害着呢,这儿的人谁不佩服她!她嫁过来的时候,她男的那叫一个穷,穷得连条完整的裤子都没有。这些年,老马辛辛苦苦挣下这份家业,不说是女中豪杰也算女强人。现在老马为了买狗,两套商品房都卖了,自己还住在城中村那破院子里。”
“哦,这样。”我显得十分佩服。
正说着,街口一辆三轮车拉着三条狗突突突地进来了。我回头看的时候,开车的正往茶馆里看,像在找人。
“老马,你看下。”朋友提醒着说。
马秋兰站起来冲了出去,跑到三轮车面前,三轮车慢慢停了下来。
我们也跟着出去看。
开车的笑着对马秋兰说:“马大姐,你饶了我吧,这三条说啥也不能给你,再给你我就没法交差了。”
“你开个价。”马秋兰笑着说,“你弄这个也是为钱嘛,开个价。”
“马大姐,真不是这个意思,这是胖子订的,再给你,以后我没法在这条街上混了。”
“那你把胖子叫来。”
“马大姐,你这就让我为难了。”
“为什么难!”
“马大姐,大家都认识,这次就给个面子算了吧,以后我只卖牛羊肉和大头菜。”
“算什么算,你以为我每天坐这里喝茶吗?”她的样子有点怒了,“叫胖子过来。”
开车的脸色沉下来,无奈地掏出手机打电话,没一会,过来一个胖子,上身只穿一件汗衫,下身休闲短裤,脚上一双脏拖鞋。样子很像旧版三国里的张飞,怒目横眉,只是没有胡子。
看样子胖子和马秋兰是认识的,两个人照了面儿,胖子先是打哈哈,叫马大姐叫得非常甜,他不谈价格,也不说卖不卖。马秋兰说了几句之后,扫了一眼一直站在旁边的我,对他说:
“胖子,大姐为难过你没有?你上几次趁我不在,买了十几条都杀了吧?你挣了多少钱?吃了多少苦?你做生意也无非挣钱,今天有记者在,我不说多,你开个价,大姐没二话。”
胖子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我的单肩包,说:“马大姐,这次真不行,这也是别人订的,我只是中间人。您饶了我这次……”
马秋兰打开随身的腰包,掏出一打钱,至少也有三四千块,说:
“开个价。”
马秋兰如愿买了三条狗,一条七百,三条两千一。三条狗被开车的牵下来,绳子递给她,每条狗的嘴巴上都套个铁笼头。我不懂狗的价格,看样子胖子赚了一大笔,从开始的些许怒气到后来的得意而去,我觉得马秋兰上当了。
她没再跟我说什么,只是简单地跟我打个招呼,高兴地牵着狗走了。我本想跟她去看看据说有千条狗的养狗大院,望望天色,加上心里觉得对她也多少有了一些了解,也就打个车回去了。
我把情况跟梁主任讲了,意思是不再去了,这个女人精神有问题。她做这件事,只能说明两件另外的事:一是她有钱,二是她太闲。世上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她不做,偏偏做这个,以我的年龄和阅历,无法理解。
梁主任抽了一口烟,说,我派你去,是想看看她在那里怎么买狗,她的事我只是听说,另外这个专访也是新任副社长的意思。还有,我打听到,她当年是被拐卖来的,十几岁吧,开始几年她总跑。原来这里就是个穷县城,穷得叮当响,下面的乡镇和村子都是种地的,更穷,她男的就是下面一个村子上的。几年之后她突然就不跑了,那时孩子也要上小学了。我也听说她这人脑筋特别灵活,先是卖菜后来卖肉,刀子玩得好,一刀下去,说多少就多少,剔肘骨,干净利索,真正的绝活。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信了佛,不卖肉了,又开始买狗养狗。
我说,主任,那就算了,如果社里要做专访,你就派英子她们去,女人对女人,好说话,再说买狗养狗这事我从心里就反感。
梁主任见我如此说,顿了一顿说,好吧,真做专访,我就叫英子她们去,但前期的工作还是要你去做,英子她们现在太忙。马秋兰有个女儿叫李芯,开个美发店,你去看看,看看能不能从侧面多了解一下。
我说,为什么不去马秋兰家里,那不是更好?
梁主任说,我听说她爱人对她买狗这事有意见,鉴于马秋兰也算半个名人,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但他很反感记者去采访。
之后,我找个机会去李芯的理发店去了一次。开始她很高兴,有个记者突然来访,并说要给她的美发店做软文广告,她当然高兴。当我慢慢把话题转到她母亲身上时,她就有点不高兴了。我觉察到了,借着话题问她为什么不愿提母亲,她说,母亲自从信了佛,精神就不太正常,也可能是那个和尚给弄的,我总觉得那个和尚神神秘秘的,父亲那次生病她还在跟狗贩子讨价还价,只是这一年和尚不怎么过来了,他们的关系好像好转了一点。
我说,什么和尚?
她说,就是青石禅寺的一个和尚,叫什么智言的。
我说,哦,那你父母没有感情吗?
她说,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说这些。
我说,没事,你想说……我不记录的。
她说,小时候我家在乡下的农村,我记得他们好像没什么感情,虽然没像别家的父母那样吵嘴打架,可我看不到家庭的温暖。我父亲不爱说话,腿又不好,有点专横,村里人都怕他,母亲好像更怕。等我大了以后才从别人那里听说母亲是被他拐来的。她当时正在谈恋爱,男的家里穷,我外公自然不同意,她就和男的离家出走,结果被人拐走卖给我爸爸了。我外公报了案,后来几年找不到也只好不了了之。我根本不知道外公家在哪里,我母亲只说过好像是在北方的什么地方。她刚来那几年总想跑,也可能挨了不少打,村里人都不帮她。当然这些都是我记事以前的事,我后来听别的老人也说过,都过去了嘛,大家聊天也不再避讳我,可我不信的,后来我成家后听我姑姑也说过。我姑姑老了,一阵清醒一阵糊涂。
我说,我听说你母亲养狗也为了卖钱,这是真的吗?
她说,不卖怎么办?谁养得起,只是卖得少。反正听我父亲说她现在很少在家,经常在养狗厂待着,伺候那些狗。
我说,你去过吗?
她说,我只去过一次,那味儿太大了,很远都能闻到,而且那些狗太凶,看着都害怕。
我说,大约有多少。
她说,我没数过,几百条是有的。
我说,平时就她一个人在那里?
她说,她好像还请了一个人吧。
我说,你认识那个人吗?
她说,不认识,认识他干什么,想想就恶心……我们不说这个了,说说广告的事吧。
离开美发店后,我心里有一股无名的恐惧。我小时候就怕狗,被狗咬过三次,差不多十几年时间,梦中常被恶狗惊醒。这也许是我不太愿意接受马秋兰的原因吧。可是离开美发店后,我几乎怀着十分矛盾的心理,想去那个养狗厂看下,我想看看几百条狗在一起是什么样子,或者像梁主任说的有上千条,那场面就更壮观了。
过了半个月,我才找到机会去那里,我没有事先跟马秋兰说。我暗中观察过她,她总坐在那间茶馆里喝茶,和几个人聊天,买狗的事,除了第一次遇到她和胖子那次,后来也没见过。
我给出租车司机说明去哪里后,光头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说,那里很远,打不打表?我正犹豫,他又问我要不要回来?我说当然要回来,他问待多久?我说看看就走,他停了一下说,一百五,超过半小时再加五十。
路上,我和他聊了一会,知道我是晚报的记者,准备在狗肉节的时候给马大姐做专访,他才放松警惕,说刚才以为你是狗贩子。他说他非常喜欢马大姐,在出租车圈儿里,马大姐坐车很少有人要钱,他说马大姐是个大善人,大家都知道,可是也有不少人欺负她,知道她买狗,想办法去她的养狗厂偷狗再卖给她。他说,他就和其他的出租车司机围追堵截过一次这样的狗贩子。
和他聊了一会,他口中的马大姐简直一个活菩萨,似乎她要坐了谁的车,谁就得了菩萨的保佑,我于是大胆地问他:
“她真的有那么好吗?”
“看你问这话就知道对她不熟悉。”
“我想……可能……很多人对她都不熟悉,所以我们报社才安排我来采访。”
“就咱这社会,就咱这时代,每个人都想发大财,买狗卖钱,甚至偷狗卖钱,她倒把那些狗买回来,养得漂漂亮亮的再当成宠物送人,时不时去看看,这是什么,这就是咱们的活雷锋。原来咱这狗肉市场有多血腥你可能不知道,那条街全是杀狗的,狗肉节一到,真是血流成河,马大姐买狗之后,你看现在多干净,这附近的谁不念她好!”
“我听说她是在年轻的时候被拐来的?”
“……拐什么拐……唉,这都是命,她老家那地方穷,吃不上饭,是父母卖过来的,十几岁吧。她男的比她大十几岁,人也老实,对她好,没见过那么好的。那时候他们在市场卖肉,全市场就属她家生意好。”
“我怎么听说是拐来的?当年还跑过?被打得厉害。”
光头司机从后视镜又看了我一眼,脑袋微微地摇了一下说,“谁说的?假话都不会编。”
“她女儿说的。”
“怪不得,她们母女关系很差的,就因为马大姐有钱就买狗,没钱的时候还借过我的钱呢。”
“不是说很有钱吗?怎么会借到你这里?”
“再有钱也没用,买那么多狗。”
正说着,我们就到了,看样子已经出了郊区了,地点有点偏,已经到了山脚下。我才注意到,横贯市区的西河就是从大山里伸出来的。我们过了石桥,停了车,河边山脚下有一排板房。
打开车门,我就闻到空气中那股腥骚味。走了十几米就到了。穿过板房,后面是一个大院子,四周围着铁丝网,中间隔成四个区域,每个区域差不多有三四十条狗。见有生人,狗叫声响成一片。看院子的是一个老头,头发花白,眼睛毫无精神,走路也有点瘸。我说明来意后,他说你看吧,马大姐要晚上才回来。
这次辛苦,下次还找你。
遥祝夏安。
砖家只是通过三个人讲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但李国昌到底无意失踪还是被马秋兰杀掉,砖家觉得没必要讨论这个。
因为这下集的事哟。遥祝安祺。
从作者的手法看,他是读过不少国外现代小说的。文中三个人物的叙述都没有结果。处处没有结果,却处处留有痕迹,越不明确告诉你,你自己悟到的内容越多。只有沿着家暴和消失的爱人这一线索读下去才能悟出味道。
首先,他直接写家暴了吗?没有,为什么还敢称之为家暴?没写家暴,却恰恰是家暴,家暴引得女主近乎病态的报复,说是病态,却不留痕迹。第二,消失的那个是爱人吗?从来没爱过,那为什么还称之为爱人?不是爱人,别人却称之为她的爱人,这是讽刺。第三,女主的心计太可怕,但她又没什么不对,她的处心积虑,到最后却让人恨不起来。第四,父母卖女儿不算拐卖吗?这是人心出了问题,社会问题。第五......实际上还能悟出很丰富的信息。
为了一个病态的报复,女主隐忍策划了几十年,她确实一直忍着,直到遇到和尚,才开始实施。宫斗戏也不过如此。
当然,见仁见智,这种写法令我也怀疑自己的理解与作者的主题是否合拍。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是一篇佳文。
这一篇,老实说,写完了大有挫败之感,黔驴技穷,一时不知南北。客观原因,是时间太紧,我习惯于写完了放一段时间再改。这一篇写完就发上来了,不然到下个月了。
另外,无论语言和还是叙述手法,都是旧的,有些老套,当然,小毛病更,多亏玉玉耐心编审,不然无法见人。
总之吧,感谢书屋几位大侠提携鼓励,让我们再接再励,携手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