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梦】老村轶事(征文.小说)
一
根爷在坡头垴远远看着老村。你说这日子咋这快哩!老村好像一眨眼就老了——没几年光景,老村的人稀了,不少老户人家门锁了,门楼院墙掉瓦了,脱皮了,半塌了,院子长草了……原先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村子,一下就冷清了,死气沉沉了。根爷走到一处水潭边,潭水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可见根爷的影子。根爷的头发白了稀了,剩下没几棵“白桦树”,稀稀拉拉散布在红赤赤、光舔舔、皱巴巴的“山圪梁”上;根爷的眼窝里没有光气了,门牙下岗了,脊背弯驼了……
老村老了。唉!住在老村的根爷也老了。
老村和根爷就这几年光景,一下子都老得不中不中了。
这些年,先是老村的年轻人往外走。后来,中年人也往外走,村里就剩下老弱病残了。老村的人都是叫外头的花花世界勾引走的!走出去的,有的变成城里人了,有的没有变成城里人,却住在城里。出去的老村人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混个一官半职,有的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是弄这弄那腰包就鼓起来了,在城里买了房子,这些人就不打算再回老村了。更多的人是在城里租房子住,说是给在城里上学的娃子闺女陪读。娃子闺女进学堂了,他们就给人当保姆,到工地打零工,有的还干上了扫大街的行当。老村里年轻的娃子闺女都走远了,到南边的大城市里混事情去咧!这些人就像飞来飞去的燕儿,年年在老村跟城市之间飞呀飞。起先,老村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四五百口子人哩,一眨眼光景,就剩下不到一百口了。城里人叫得洋气,说老村是空心村!根爷是经过战乱过来的人,战乱年月,老村也没有这萧条过!现如今这四平八稳的日月,人倒不愿意在这个供养了他们人老几辈的老村住了,人人都向往外头那个花花世界。
图啥哩?根爷心里这个圪垯咋也解不开。
二
那年过了八月十五,风儿一吹,霜儿一洒,老村上上下下、方圆左近的树就变黄了,变红了。日头爷儿才爬上树梢头,老村就来了一个背着个画板板的城里人。这个人在村头四下转悠着,眼窝都不够使唤,好像前些年进山探矿的发现了一处好矿大矿一样,脸上漾着惊喜的微笑。他来到一处快要倒塌的大门楼前,支起那个画板板。
“您好,老大爷。”那个城里人边支画板板,便招呼根爷。
“好,好,你也好。”根爷眯缝着眼打量着这个长头发、白面孔的城里人,“这烂门楼都快塌了,有啥好画的?”根爷不解。
“呵呵,大爷,这是好东西,城里没这。”
“这有啥好?主人都不要了,你倒说它是好东西。”
“真的,大爷,它真个是好东西!”
“好在哪?我咋没看出来?”
“大爷,您记事的时候有没有这门楼?”
“嘿,我听我爷说,他记事的时候,就有这门楼了。”
“照你说,这门楼有些年月了?”
“有,有,起码有三百年了吧!你看那砖头上、木实上刻那花草鸟兽……唉,都快倒了,倒了就朽了烂了!”
“所以我说它好,要赶紧把它画下来,不然到时候倒了朽了烂了,这些好东西就看不到了!”
……
三
日头毒毒的把它那千万根金光闪闪的针扎在那个长头发城里人的身上,他那白白净净的额上脸上就渗出许多小水珠。
根爷一手提着老葛条系着的瓦罐水壶,一手拿着个粗瓷大碗,走到画家跟前。他把碗往地上一蹲,瓦罐水壶的嘴儿里就流出黄黄绿绿的水儿,嘟嘟的响着。
画家朝根爷笑笑。
“大侄子,歇息一下,喝点水。”
“你这——”画家看着碗里的水,有些迟疑。
“嘿嘿,咱山里没有好茶叶,这是竹叶儿跟金银花熬的,好着嘞!”
画家点点头,端起粗瓷大碗,一仰脸,只见喉结圪垯上下动着,还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谢谢您了,大爷!这才是最好的茶呢!”画家用手抿一下挂在嘴角的水。
日头爷儿转到画家头顶的时候,秀姑领着闺女山桃来到画家跟前,把一个瓷盆、一只白瓷碗、一个木勺和一双筷子搁在画家身边就走了。
“大妹子,你这是……”画家停下手中的画笔,把眼睛从画板上转移到秀姑和山桃身上。画家看到的是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个背影。当画家的话说到一半时,山桃回头朝画家笑了一下,那笑就像透蓝明净的天空,就像清澈见底的溪水。
画家揭开瓷盆的盖儿,一袭城市饭桌上很难闻到的香气扑鼻而来。画家这时才感觉到肚子里在咕咕叫唤。他美美饱餐一顿,掏出一张20元的钞票,搁在那个瓷盆盖儿上,用一枚小石头压上去。
画家在一边画着那个歪歪斜斜的门楼,一边就在用心跟那门楼对话。
“你这人真怪,专门钻山沟来画我这没用的东西。”
“咋说没用?好着嘞,在我眼里,你就是宝物!”
“还宝物,都撂在这里多少年头了,眼看都要倒了,还有啥用途?”
“有用途呀!看见你,我就看见了三百多年前的老祖先了!现如今城里的门楼比你高,比你气派,但是那里面看不到老祖先的影儿。我这人就喜欢老的。”
“老的有啥好,都快死了,不中看也不中用!”
“正是因为快死了,快没了,所以就特别珍贵!”
“你真是个怪人!”
……
当画家从那个歪歪斜斜的门楼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瓷盆瓷碗木勺筷子没有了,而那张20元的钞票却静静地睡在他身边的地上,身上还压着那枚小石头。
黄昏的时候,画家披着斜铺过来的夕阳,背着画板板上的那个歪歪斜斜的门楼,走出了老村。
四
又一日,画家出现在老村的石碾旁边。他像往常一样,支起画板板。
“老侄子,又来咧!”
“哦,大爷,又是你!”
“咋,嫌我搅扰你了?”
“哦,不不不,我得谢谢你呢!”
“谢我?有啥好谢?”
“谢谢你的纯天然凉茶呀!啊,还有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妹子,还有她的闺女!她的饭真香,真好吃!”
“她叫秀姑,她闺女叫山桃。只可惜,你这回来见不到她们了。”
“啊?为啥?”
“她男人在外头有人了,她受不了,跳岩了。”
“哦……”画家张大了眼和嘴,“那……那山桃呢?”
“她爹领走了!可怜的闺女,要遭后娘咧!”
画家心里被小刀一下一下割着,隐隐作疼。
根爷把瓦罐水壶和粗瓷大碗搁下就走了。
画家画了碾盘和那个睡在碾盘上的石碾。固定石碾的木框木轴已经朽烂。
“你就是前几天来画门楼的那个画匠?”四婶子立在画家背后。
画家回过头,看见四婶子旁边还立着一个老汉。四婶子手里端着一个小竹篓,小竹篓里面有核桃,柿饼,还有鸡蛋。
“对,我就是那天画门楼的。大婶,大叔,您这是……”
“哦,都是自家出产的,歇息的时候,你尝尝。”四婶子说着,就把小竹篓搁在画家身边。
“对,尝尝,好着嘞!”大叔欠欠身子,朝画家笑笑。
“谢谢你们了!”
“谢个啥,不用,不用。嗳,你那碾盘上咋还坐着俩人?”大叔看看碾盘,又看看画板板上的画,“碾盘上没人哩!画上咋有俩人?”
“呵呵,那是秀姑和山桃。”
“哦,我说看着眼熟哩!啊?你见鬼了?秀姑她……”四婶子用手捂着嘴。
“秀姑没有死,她活在我的画里呢!”
“哦……”四婶子和大叔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我跟你叔也想活在你的画里,不知道中不……”四婶子好像想透彻了。
“对对对,你画得真像,也给我俩画张像,中不中?”大爷的眼里充满了渴望。
“中中中!来吧,你们就坐在这碾盘上。”
四婶子和四大叔款款坐在碾盘上,半晌光景,他俩和石碾就印在画板板上了。
“婶子,大叔,这幅画我就送给你们了!”
“不用不用,你拿着留个念想,说不定下回你再来,就见不着我们咧!”
“为啥?”
“娃子媳妇闺女都在城里头,说是冬天山里冷,叫我俩也进城哩!”
“那你们去还是不去?”
“住惯这山里了,实实不想走哩!”
说完,四婶子和四叔就折身回村了。地上,那个装满了山里特产的小竹篓还静静地搁在那里。
西山梁上的树被斜铺过来的夕阳染成了红的。
画家背着画板板上的石碾、秀姑、山桃和四婶子、四叔走出了村子。
碾盘上,空空的小竹篓里搁着一张50元的钞票,钞票上压着一枚小石头。
五
五彩斑斓的树叶儿在风的抚弄下,上下翻飞,把个死板板的老村弄出几分活泛。
画家在一处破落的院墙下驻足。院墙秃秃的、被雨水冲刷出一道一道水沟的墙头,立着一行枯瘦的草棵。墙皮剥落的墙身,刻印着黄土的泪痕。那是墙在哭泣呢!画家想。颓废的院墙下,一盘石磨斜靠在墙根脚上,石磨孔眼里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挂在一头老黄牛的嘴上。老黄牛憨憨地看着画家,眼里满是新鲜和好奇。
画家支起画板板。
“嘿,画匠老师,又来老村咧!”
画家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根爷。
“根爷爷好!”画家准备动笔了。
“画匠老师,耽搁你一会儿。”
画家回过头看着朝他走过来的根爷。他的白胡子被风一吹,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儿。
“根爷爷,您有事儿?”
“有哩。给,这是你的钱!”
画家看根爷手里递过来一张50元钞票,他的脑海里快速闪出那天他搁在小竹楼里押上了小石头的那张钞票。
“这不是我的钱,是四婶子和四叔的。”
“我们山里人又不是做生意的,送给你的,就不收分文。”
“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不可以?”
“不行,一会儿我再给他们送过去!”
“你这回来见不到他们了!”
“为啥?”
“走咧,都走咧!”
“他俩都进城了?”
“一个进土了,另一个跟着也进土里了!”
“咋回事?病了?”
“四婶子心梗了。四叔不想跟四婶子分离开,心就死了,吊在四婶子坟头的树上。”
画家心里波起浪涌,眼里闪动着泪花。
画板板上的院墙上挂着一道又一道浑浊的泪痕;画板板上老黄牛的眼里也挂着明晃晃的泪滴。
“画家叔叔,你画得真好!”一个稚嫩的声音钻入画家的耳朵。
画家收回画板板上的目光,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提着一个城市才有的饭桶,在聚精会神欣赏他的画作。
“小朋友,你会画画?”画家看着小男孩儿。
“会一点,我画的不好。”小男孩儿说着,就把手里的饭桶递给画家,“叔叔,这是我娘给你做的,你一定饿了吧?”
“你娘?”
“我娘说,前些日子你给我外奶外爷画过像。”
“哦?”画家赶紧取出四婶子和四叔坐在碾盘上的画像,“他俩,你外奶你外爷?”
“就是就是,你画的跟照片一样,真好!”外奶外爷朝外孙笑呢。
“小朋友,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同不同意?”
“啥要求,你说吧!”小男孩儿像个大人,说话干脆利索。
“你送来的饭,我吃。这幅画,我就送给你和你妈妈了,你看行不行?”
小男孩儿有些为难,因为他来的时候他娘给他说过,这饭是不收任何费用的,他不知道收了画,跟收费用一样不一样。
画家看出了小男孩儿的犹豫,就说:“那你还是把你的饭桶提回去吧!”
“饭我不能提回去,提回去我娘肯定要骂我的。不过,画我可以先拿回去。”小男孩儿机灵地转着眼珠子,“我娘看了以后,她要留下就留,她要是不留,我还给你送回来。”
“也好。”画家略加思忖说,“你跟你娘不是在城里么,怎么搬回老村了?”画家疑惑地看着小男孩儿。
“我娘回来给外奶外爷守头七呢!”
“哦……”
小男孩儿拿着画走了。少顷,他拿着画又回来了。
“咋,你娘不留?”画家看着画卷儿。
“我娘留了,她用手机给那幅画拍了一张照片,就让我把画送回来了。我娘说,谢谢大画家,给她留下最美好最珍贵的回忆。”
画家吃了饭桶里的饭。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画家说。
六
迎春花绽开了;望春花咧着嘴儿笑了;老村四周的树木发芽儿了。
画家领着一群男男女女走进了老村,见到了根爷。
“根爷爷,这是我们画院的教授,他们想来看看老村,也看看老村的人。”画家握着根爷的手。
“老村跟我一样,又老又丑,有啥好看的?老村人穷哩,怕见生人哩!”根爷捋着白胡子。
“我们都听院长说了,老村虽老,但是不丑,这里蕴藏着厚重的民族民俗文化。老村人穷,但是老村人朴实厚道,有着最纯朴最真诚的爱!”一位气质不凡的中年女人说。
“这是我们的刘董事长兼艺术总监。”画家院长说,“我们刘总听我说咱老村就是一处世外桃源,就决定在咱老村投资建一个野外写生基地。”
“啥基地?”根爷听不明白。
“就是教娃娃们学习画画的地方。”画家院长咬着根爷的耳朵说。
“噢,知道了,知道了。”根爷说,“是不是画画的学校?”
“对对,您老说的一点不错!”刘总说。
“我们不打算在老村建高楼大厦,准备就在咱村现有废弃老屋的基础上,经过翻新加固装修,让这些老房子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以此作为我们画院写生基地的教室和宿舍。”画家院长说。
“好是好哩,就怕这里条件太差,留不住你们哩!”
“这里,在我们眼里就是一块风水宝地,我们不但打算把基地建在这里,我们还准备把家安在这里呢,不知道老村人欢迎不欢迎!”刘总说。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老村人欢迎画家永远留在我们老村!”不知啥时候,老村人扶老携幼,已经悄没声息地聚拢在不远处的树林里,把好奇的目光投向这群城里人。当刘总的话音一落地,四周就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谢谢老村的父老乡亲们,是你们的憨厚朴实热情和真诚一次又一次打动了我,所以,我们决定把我们的写生基地建在老村,我们该出的费用一分不少,该为村里做的事,我们会尽力去做,乡亲们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我们也会把它当成自己的事情去做!我们要用我们手中的画笔,把我们的老村宣传出去,推介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老村,了解老村,吸引更多的人来咱们老村休闲度假,体验原生态的田园生活,乡亲们说好不好?”画家院长立在一处高台上,风度翩翩,慷慨激昂,他那长长的头发被山风吹得有些凌乱。
“好——好——”欢呼声夹着掌声飞向山野,飞向老村的上空。
早春的花儿,枝头的新绿,仿佛听懂了这掌声,在荡漾的春风里,翩翩起舞,笑逐颜开……
祝老师周末快乐!
秋日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