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
夕阳不说话,老头儿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老头儿揣着酒葫芦坐在涡河岸边已经几个时辰了,一动不动,就像石弓山上的一块石头。
我不管他。我四处溜达,吃草,吃过草卧在老柳树下乘凉,眯着眼,细细地咀嚼着黄昏的味道。
老头儿怪。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以前是一对冤家对头。
老头儿生下来就白胡子白眉毛额头上尽是褶子。有人说他在娘肚子里呆久了,我看不是,区区八十一年,不至于。一定是他迟迟不见天日,思考出去的法子,用脑过度,才落下这副尊容。
其实,现在老头儿对我挺好,时常给我讲故事。我喜欢听老头儿讲故事。老头儿好讲什么尧舜禹汤,武王伐纣,仓颉造字……至于真的假的且不论它,蛮有意思。
我本是天上的圣物,一时心血来潮,下界人间兜兜风,游山玩水,看看风景。我渴了喝泉水,饿了吃些瓜果梨枣,当然,有时候也开开荤,吃些生灵,比如狮子老虎,比如猪羊狗兔,再比如男人和女人……
村里人对我又恨又怕,说我是妖怪,青牛精。什么是妖怪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自己长得帅——水缸似的肚子,面盆似的嘴,长长的鼻子,碗口大的蹄子,弯弯的犄角,铜铃般的眼睛。
我居住在石弓山的青岩洞。不久,那里的豺狼虎豹闻风丧胆,鸟儿渐渐绝迹,连瓜果梨枣也被我扫荡一空。没办法,我摸摸瘪了的肚子,叹口气,只有不辞劳苦,去几十里外的地方找吃的。
我一晃身形卷起一团黑风,眼睛里闪烁着红光,嗤哼着嗅觉发达的长鼻子四下里寻找猎物。
好!功夫不负有心牛,我看到天静宫外有几个人影,便急急地奔了过去。
不好了,青牛精来啦!快跑呀……不知谁变了腔调拼命喊了一嗓子,刹那间几个人影三晃两晃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老太太跌跌撞撞疲于奔命。
哪里逃跑!我哞叫一声扑了过去。
别伤害老奶奶,你这妖孽!话音未落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一个矮人儿,挺着胸脯,攥着拳头,怒目圆睁,挡住去路。
我刹住四蹄,大骂,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先吃了你再说。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低头,摆着犄角,排山倒海般冲撞过去。
不料,矮人儿倒也机灵,纵身一跃落在我的背上,两手死死地抓住我的犄角。我左摆右摆,上下翻腾,矮人儿像一贴狗皮膏药,怎么甩也甩不掉。无奈,我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撞去。
轰隆一声九搂粗的大树拦腰折断,枝叶纷纷如箭似雨。矮人儿不见了,我不由暗喜:小样,不把你撞成肉饼才怪呢!
我正在得意,矮人儿从枝叶堆里探出头,缓缓从莲藕般的胳膊上脱下手镯来,一扬手,一道寒光袭来,乾坤圈不偏不倚穿在我的鼻子上,矮人儿随之而来抓住乾坤圈蹬着腿往下坠,疼得我哞哞怪叫,四蹄刨地,一通狂奔,顿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半晌,折腾累了,我终于消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噼里啪啦掉着汗珠子。
睁开眼,矮人儿依然挂在乾坤圈上,真是可恶!
矮人儿高声大喝,妖孽,服不服输?
那一刻,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不想再做无畏的挣扎,沮丧地低下头。
这个矮人儿,就是老头儿,也有人叫他李耳,那时他九岁。
说真的,我恨老头儿,骂他不是什么好鸟,坏了我的好事,限制了我的自由。慢慢地我才知道,以前的我是邪恶的,损人利己,滥杀无辜。大家应该和谐相处。
后来,孔丘说老头儿是云中的龙,见首不见尾。殊不知,事实不是这么简单。这老头儿比龙厉害!我曾经和天上的龙斗过三天三夜不分胜负,而跟老头儿没过几个回合便甘拜下风。
闲言少叙。老头儿见我服了软,小手擦擦鼻涕,又提了提开裆裤,纵身一跃骑在我背上,悠哉悠哉回家去。
从此,老头儿成了我的主人,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再吃晕,吃素,慢慢地脾气好起来,相貌也随之发生变化,比以前更帅,更温柔。
转眼,几十年过去。诸侯纷争,战火连绵。老头儿宦海沉浮,隐居故里,清心寡欲,了悟天机。而我,与他不离不弃,同甘共苦。
而今天,老头儿怪怪的,似乎有什么心思。能是什么心思呢?我偷偷施展神通,窥他意图。
噢,原来如此!
老头儿终于从涡河岸边缓缓站起来,拿起葫芦,一仰脖,咕噜灌了一口酒,又一仰脖,咕噜灌了一口酒。
老头儿脸红了,夕阳更红了。
我走了过去。
老头儿一撩长袍飘然落在我的背上,轻声问道,伙计,我们该往哪里去?
我暗笑,废话,明明知道还问我?可是,不回答他显得我不够风度,于是说,天宫。
老头儿嗯了一声,回头望望故土,叹了口气,说,我该做的差不多已经做了,我该说的差不多已经说了,怕是还要给世人留下一部经书才算圆满,现在,就听你的吧,走,天宫。
我精神抖擞,奋蹄哞叫,驾起祥云,一团紫气,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