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我主动要求去给奶奶送饭。结婚后住在娘家的日子不多，见奶奶的次数更少。奶奶同小叔一家住在村南，父母住在村北。饭菜则由四个儿子轮流送，母亲做了红烧肉，奶奶最喜欢吃的。
　　 奶奶家的院子里有棵老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一个成年人两条胳膊合抱不过来。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在树下玩耍，任我们如何淘气没有谁敢爬上树干，或是调皮在树干上划上一道，奶奶说树籽是用来配药的，谁都不能撼动树一下，我们深信不疑，对秋天落下的树籽小心捡起来交给奶奶。爷爷家祖传秘方治疗女人不孕。只传男不传女，爷爷去世早，这秘方只有奶奶懂。每年都有不少人来奶奶家求药。祖上定下规矩不能收钱，无论贫富都可拿药。求药的人表示心意带些点心水果可以收下。奶奶把点心水果锁在柜子里，我们孙女是吃不到的，只有孙子们才给吃，抱孙子得金子，这是奶奶口头禅。
　　 在我七岁那年春节，父母要我去给奶奶送饭。村里停电了，村庄陷在黑暗里。屋里的煤油灯的亮光装不满屋子，更不要说照亮村里的土路。农家的孩子皮实，父母不担心我害不害怕，把饭菜装在饭盒里催我快走。土路坑坑洼洼，一脚高一脚底的走着，不时从村里人家的院子里传出狗叫声，吓的我跑起来，不知被什么绊倒手里的饭盒甩了出去，顾不得许多我飞快爬起来，摸索着找到饭盒，饭菜撒出一些，我用手划拉进饭盒重新盖好盖子，快步走去奶奶家，心里慌的不行。
　　 爷爷奶奶摸黑做在炕上，我打过招呼把饭盒放在炕上，匆匆逃离奶奶家。如果奶奶告诉母亲我的打挨定了。一连几天我提心吊胆却没发生什么事。心渐渐放下。过了一段时间奶奶突然对我说起那天的饭菜里有土，问我那晚是不是摔了跟头。她怕我挨打一直瞒着母亲，我红着脸承认，为自己躲过挨打感激奶奶。
　　 奶奶坐在堂屋里，瘦小的身体蜷缩在板凳上小小的一团，灰白稀疏的头发挽成一团盘着脑后，一件蓝色偏襟疙瘩扣的肥大上衣遮住两条腿，露出一双小脚。半年前奶奶的眼睛已看不清东西，听到脚步声奶奶把头扭向门口。“奶奶，我给你送饭来了。”“是小三吗？”“不是，奶奶我是小云”。“你没上学啊？”“我都结婚了上什么学。”奶奶有些糊涂了，声音苍老，毕竟八十三岁的人了。“哦，你给我舀点水喝”。我拿起水舀从缸里舀了水端给奶奶，看她颤颤巍巍接个水舀，咕咚咕咚喝下几口，水顺着瘪瘪的嘴唇流在前襟上。我忙拿过毛巾给她擦干净照顾她吃饭。
　　 四天后，奶奶吃过晚饭躺下，两个小时后叔叔发觉奶奶去世了，走的很安详。奶奶的葬礼上来了许多人，村里三分之二的人家都是一个姓氏，不是本家却也带三分亲，还有那些吃过奶奶药的人家也来吊唁。奶奶的去世让我伤心，还有另一种担心，让我隐隐害怕，不敢离开母亲半步。
　　 按风俗葬礼上，长子打幡儿媳抱罐送老人去墓地安葬，亲属和村里来帮忙的人会跟同一起去。请来的吹鼓手走在前面，队伍越长越显示排场和对逝者的敬重和怀念。葬礼上母亲拒绝给奶奶抱罐，她情绪激动扯掉头上的孝，要从葬礼上离开。几个年长的女人走过来劝解母亲，拉扯着不让她离开。母亲的脸色煞白，声嘶力竭的控诉奶奶给她的苦难。人过世，依然化不开怨恨。
　　 父亲沉这脸一声不吭，一手拿幡，一手抱罐跪在奶奶灵前。不时的给来吊唁的人还礼。这么多眼睛下父亲的难堪可以想像，人群里的议论声父亲不可能听不到。父亲的性格暴躁，我害怕下一刻发生不好的事情，那样母亲的处境就危险了。我的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转换着，却无力改变一切。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让我有些心疼，当葬礼的主事人宣布行礼完毕，父亲起身送奶奶去墓地安葬。母亲终是没有一同去。
　　 母亲对奶奶的怨恨是由弟弟的死开始的。那年腊月二十五，母亲被奶奶叫去蒸粘包。几锅粘包蒸下来，土炕烧的火热，奶奶怕炕席烤糊打开窗户通风。八个月大的弟弟睡在土炕上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得了脑膜炎。父母住的房子都是借住别人的，没钱给弟弟治病，求在队里当会计的爷爷从队里借钱救弟弟的命。奶奶阻止里爷爷，那时三叔四叔还未成家，欠下债影响两个叔叔娶媳妇。年三十母亲一个人在医院守着病危的弟弟熬到天亮。终是没能等来救命钱。白白胖胖的弟弟死在了母亲怀里。母亲一个人抱着死去的弟弟回了家。失去孩子的悲痛与绝望中多了对奶奶的怨恨。从那，婆媳间的斗争不断。
　　 奶奶并非就是无情之人，她对大姑的女儿就很好。奶奶是旧社会里过来的人，三从四德逆来顺受的思想在她这随着新社会翻了新，大姑与丈夫感情不好，常被丈夫打。时常跑回娘家哭诉，奶奶纵容儿子打媳妇却不容女儿受委屈，坚决要大姑离了婚，。表姐当时不满周岁奶奶硬是留下来由她抚养，让大姑重新嫁人。没妈在身边的孩子总是苦的，表姐在几个舅妈的白眼下生存着，奶奶尽力去呵护她，让她少受委屈。对此儿媳们不满可也没办法，奶奶的厉害村里出了名的。
　　 奶奶的四个儿子里二叔最得奶奶宠。二叔在村里小学当教师，能说会道人又精明。二婶在城里上班，他家的经济条件最好。我家的房子是父母千辛万苦自己盖起来的。二叔家的房子则是奶奶给盖起来的。与我家的房子相邻。二叔家房檐下的青砖上用白石灰画了一排飞机坦克，不要说在全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这种图案。二叔说那是奶奶的主意，用来镇宅保家的，母亲另有说法，那是奶奶用来欺负我家的，飞机坦克的方向都指向我家。对这两种说法，我不知该信哪一个。
　　 按祖上规矩，爷爷的秘方应该传给父亲，奶奶却以父亲没有儿子为由把秘方给了二叔。二叔学会配制药，偷偷的卖药给别人。这让奶奶恼火，祖上规矩老人在儿子不能私自配药，更不能收人钱财。否则药就不灵验。而我无意看到奶奶寻上二叔家门痛骂却是另一回事。那是傍晚，听的二叔院里有奶奶骂声我偷偷攀上墙头看，奶奶用拐棍点着地面，点一下骂一句，二叔在一旁不时还上一句嘴。见二叔还嘴，奶奶扬起拐棍打向二叔，在离二叔身体半尺远的时候一点点收回，在地上重重一戳。从奶奶骂声里听出，二叔几个月都未给奶奶生活费，每天都饭菜缺油少肉。恰好此时，二婶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奶奶的骂声一下停止。二叔忙过去接过二婶的车子，奶奶望一眼二婶，一句话没说，掂着小脚颤颤的走了出去。院子里二婶尖厉的吼着二叔发泄着她的不满。
　　 奶奶给我太多不好的记忆，但血浓与水，我依然爱她。多年来常在梦中见到她，回想起不多的温暖。爷爷去世时，奶奶把我叫去和她做伴住了一段时间。那年我八岁，白天奶奶教我剪纸，告诉我艺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有好处。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奶奶从柜子里拿出点心给我吃，我一边吃，奶奶一边给我讲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那时我觉得奶奶还是疼我的。
　　 我结婚时奶奶交给小婶二十元钱，给我买了条绿色线毯。我珍藏起来。那是奶奶的心意。奶奶曾偷偷问我想不想生男孩，她的秘方里有一味药可以生男孩。当我告诉她生男生女都一样，她有些不开心，奶奶固守在她的思想里。我感动于她对我的关切。常念她与我的温暖，心中有爱，那就是温暖的人。奶奶在那边会安好的，她常在我的梦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