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哎哟——杀人了——救命呀——”
　　 大牛的车刚进村口，就听到了凄惨的叫声，叫声有点熟悉。
　　 大牛加快了车子的速度，车子在竹林自然弯成的洞子里左弯右拐地跑着，晃动也剧烈起来。
　　 “大牛，慢一点！他两口子打架又不是第一次了，不用着急。”老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前后左右摇摆着，坐不稳身子。他双手反抱着座椅，提醒着身边的大牛。
　　 “爸，你坐稳了。这次可能不同以往。弟妹的喊声不像是装的。”大牛的车仍然像快艇在江面一样快速地冲着，跳跃着，晃动着，颠簸得让人提心吊胆。车子的喇叭像救护车一样凄惨地叫着。
　　 “你这个畜牲！”大牛一个急刹停了车，砰地推开车门，快速冲进院墙门，车门在他身后像树叶在巨风中一样晃荡着。
　　 “我杀了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活！拿钱来！拿钱来！”
　　 “救命呀！救命呀！”
　　 院子里，一个男人骑在一个女人的背上，揪扯着女人的头发，拼命地往地上推撞女人的头。
　　 “畜牲！”大牛一脚踹向男人，男人“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哥——”听到声音，女人抬起满是鲜血的脸，对着大牛喊了一声，头就放在地上不动了。
　　 “爸，快，救人！”大牛喊着，弯腰抱地上的女人。
　　 “哥，救救我，救救我。你是老板，你有钱，你有钱！”躺在地上的男人，是大牛的亲弟弟小牛。他一边喊着，一边伸手抓住了大牛的裤脚。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去死吧。”大牛弯腰拉扯小牛的手，小牛的手软弱无力，就像婴儿的手一样，被大牛一拉就放开了。大牛准备了很大的力来拉扯这手，没想到……大牛愣住了。
　　 “爸，你看着小牛，我送弟妹上医院。”大牛对老牛说，说完，弯腰抱起弟妹就往车上走。
　　 “哥，救救我，救救我！”小牛躺在地上，偏着头看着上车的大牛，低声喊着。
　　 “爸，你救救我，救救我。你有钱，你有钱……”小牛偏头看着老牛漆黑发亮的皮鞋，有气无力地喊着。
　　 “你装死呀！打女人你不是很有力气吗？现在……”小牛的声音越来越弱，嘴里吐着白色的沫，浑身抽搐起来。
　　 “小牛，你咋啦？咋会这样？”老牛赶紧蹲下身子，把小牛抱着怀里，惊恐地看着。
　　 “孩子妈！孩子妈！”老牛对着楼房大声喊着小牛的母亲。楼房里没有回答的声音。小牛的妈被小牛追打，跑出去了。
　　 老牛抱着小牛，用力站起来。站起来的老牛晃了晃，愣在了院子里。他就像拔坡上的小树一样，用上了浑身的力气，没想到这么大个男人，在老牛双手里就像一张纸一样，让用力过猛的老牛差点倒在地上。
　　 “小牛，你这是咋啦？”老牛抱着小牛，在竹林遮盖的水泥路上跑着，一边跑着一边喊，“小牛，我是爸。我送你上医院，你别吓唬爸，别吓唬爸。你坚持住，坚持住。”
　　 小牛像一匹布一样搭在老牛的双手上，双手就像两根线一样在空中晃动着。老牛一边走，一边流泪，一边呼喊着小牛，生怕一停止喊，他的小儿子就走了。
　　 来到乡医院，医生看了看小牛，安慰流泪的老牛说：
　　 “没事，等毒瘾过了就没事了。喂他点开水吧。”
　　 喂了开水，看着躺在床上的小牛，老牛拿出了手机：
　　 “喂，大牛，你在哪里？你弟弟这个样子，我怕呀！你来一下吧。你见识多，你来一下吧。我在乡医院……哦，你在楼上……你弟妹咋样？哦，外伤……那好，我等你，你快点下来吧。”
　　 大牛来到小牛的病床前，低头看着小牛。这就是他的弟弟，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弟弟，竟然弄成了这样。
　　 一身肮脏破烂的衣服，就像一堆乱纸屑裹在弟弟的身上。一头长而乱的头发，像一顶黑色的头盔盖在一个几岁小孩的脸上。脸上的骨头就像石场的碎石一样，凹凸不平地顶着。露在袖口外的手，就像干尸一样，青筋就像蓝色的毛线弯曲在那骨头上；那些指头，就像过年晾在楼上的干鸡爪子一样……
　　 “小牛，你咋这样糟蹋自己？你咋把自己弄成了这样？”大牛看着弟弟，心里酸酸的。
　　 这个弟弟，是爸妈花了高价买来的。大牛还清楚地记得，妈为了躲避计生办的抓捕不得不东躲西藏的悲惨过程。挺着大肚子的母亲，根本不能在家里住，也不能躲在亲戚朋友家里，那是要连累人的。起初，就躲在潮湿的红苕窖中，窖口用巴茅盖着。不知道谁告发了，红苕窖里不能藏了，母亲又躲在猪圈楼上。楼上铺着稻草，稻草上铺着竹席。母亲的身子周围都是蜘蛛网，蜘蛛网不能去掉，这是很好的掩蔽物体。当时，大牛还觉得新鲜，觉得好玩。离开农村几年后，大牛走到猪圈边，那扑鼻的猪屎熏得大牛发吐，这时，大牛才明白，为了保住弟弟小牛，母亲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弟弟要出生了，再也不能躲在猪圈楼上，也不能躺在家里，又不能去医院（到了医院，孩子一落地就被抱走了），只能藏在后山里的古墓中。那古墓，大牛去过。很高很大，里面就像平房，里面的东西被人搬空了，就像买了新房子搬家走了留下的旧房子一样。里面的尸骨，也被小孩子们弄到山坡里丢了。母亲是害怕死人，害怕坟包的。可是，为了弟弟，母亲竟然在这里藏了两个多月。
　　 母亲躲藏的日子里，大牛学也没上了，就在家里，一是站岗放哨，只要一听到计生办的人来的消息，赶紧通知爸妈，爸妈立刻转移；二是每天晚上，趁村子的人都熟睡的时候，去给妈送饭。每天送一次饭，送一次饭吃一天。母亲是怎样咽下那些到了中午或者晚上就馊了的饭菜的，大牛至今也不知道。每次问母亲，母亲只是笑笑。
　　 “大牛，你弟弟不会有事吧？”老牛看着发愣的大牛，轻轻地问道。
　　 “不知道。医生都没法，我们有啥法？就看他自己的命了。挺过这一次，以后就好办了。”
　　 “大牛，你回来了？你弟弟咋了？”大牛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大牛站起身，扶住了母亲。母亲才六十岁，可看去像七十岁。
　　 母亲的手又瘦了，母亲脸上的疤痕又增加了。大牛看着母亲脸上新的疤痕，眼里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他知道，这是小牛送给母亲的。可每天的电话里，母亲送给大牛的都是笑声，都是“很好”，都是“没事”。
　　 “咋了？一个大男人还哭？妈又没死。你弟弟不会有事吧？这次咋会昏迷？以前就是瘫软一阵就好了。”大牛的母亲，一面偏头看小牛，一面举起手给大牛揩眼泪，结果她的手放到了大牛的额头上。
　　 “妈，小牛咋这样对你？”大牛看着母亲，心痛地说。
　　 “没事，每次发作后，我就跑，跑了就没事了。等发作过了，我再回家。”母亲看着平静地睡着的小牛，看着大牛，又看看大牛爹，笑了。
　　 “还没事？等你母子都死了才算有事。都是你从小惯的。”老牛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说。
　　 “你弟妹咋样？这个死脑筋，咋不知道跑？咋要拼打？你弟弟毒瘾发作就像疯狗，力气大得很，咋打得过？”
　　 “妈，对不起，对不起……”病床上的小牛突然说话了，打断了大牛母亲的话。三个人都转头看着小牛。小牛那瘦得恐怖的脸，白得吓人，他的嘴唇动作，眼睛闭着。
　　 “我想回家，回家……想喝水，喝水……”
　　 “好好好，妈给弄水，弄水，你等着。”大牛的母亲说着，转身找水去了。
　　
　　 二
　　 大牛送父母和小牛回家后，又回到乡医院，到楼上去看弟妹。走到门外，就听到了弟妹的电话：
　　 “不行。小牛的哥回来了……”
　　 弟妹听到脚步声，挂了电话，偏头看着大牛说：
　　 “我这样子好看吧？熊猫脸……”
　　 大牛没有接话，也没有看弟妹，他弯腰拖出病床下的凳子，坐在上面，双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脸。
　　 “不是送戒毒所了吗？不是说好了吗？咋弄成这样了？”沉默了一会，大牛问道。他的头仍然藏在双手中。
　　 “我也不知道。戒毒所的人说好了，可以出院了。谁知道出来后，他吸毒更凶了，现在是注射毒品了。”大牛弟妹脸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净了，额头已经缠上了绷带，就像戴了一顶白帽子。
　　 “现在每天都会被他打。一到家，他就缠着要钱。哪里还有钱？我这个家，你是知道的。打得厉害了，真想在饭里放点药，一起死了算了。可是，一想到……一想到孩子……这日子咋过？有时真想弄死他，可……弄死他，我也得死，孩子……”
　　 大牛的弟妹说着，低声哭泣起来。大牛静静地听着。弟妹哭了一阵，又慢慢地说：
　　 “当初嫁给他，就想到你有办法。能带他一把，谁想到是这么一坨烂泥巴。不但糊不上墙，连好墙也给弄烂了。很多时候，我就想，要是他倒地死了就好了，我们母女就出青天了。有时我又想，要是跟着你们出去多好。可是，我一走，孩子咋办？有了上顿没有下顿。大嫂和爸多好，跟着你出去了，眼不见心不烦，也不像我和妈遭这种罪。哥，你把我也带出去吧。”
　　 “弟妹，你感觉咋样？如果没有大问题，我们就回家吧？”大牛心里很堵，他怎么也没想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家里就弄成了这样。
　　 “回家？你怕给我给医药费？小牛那样子，我回去了咋办？你给钱，把毒品给他买足买够，放家里，免得他瘾发了又打我，行吗？他那样子，吸不了多久，就会吸死的。也用不了你几个钱。我可不想死，也不想再受那罪了。我不想回去……”
　　 “那再送戒毒所吧。”大牛无奈地说。
　　 “送吧。你对那些地方，你对外面的世界比我更了解。除了等死，还有什么办法？他不死，就是我死。只有死我才能解脱。如果，你早把他带在身边，他会这样吗？”
　　 “他跟我走吗？他那牛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都怪我瞎了眼，嫁给了你家……唉，我就等死吧。我死了不要紧，我是外人。但愿你妈不要被他弄死了……也但愿左右邻居不要被他害死。他给你妈要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我现在也不敢出门了，一出门就怕人家跟我要钱。我哪里还有钱给他还账？他现在见到熟人就借钱，十块二十块都要……我不知道他要不到钱的时候……”弟妹的话，像针扎了一下大牛的脸，大牛抖了一下。
　　 “抖什么？你也有怕的时候？他每天和哪些人裹在一起？你这当哥的不管，谁管？你管不了，我一个弱女人怎么管？你们牛家的脸还要不要？你真不管，他迟早要闯出大祸来……”弟妹看了看大牛，大牛默默地坐着，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哥，我不是吓唬你，我真的想死，死了一了百了。你把他带走吧。你牙缝里省点钱，就把他打发了。我在家里和你妈也免得受这罪了……左右邻居也免得担惊受怕……谁不害怕他哪一天要了人家的命……”
　　 “弟妹，如果你不愿意出院，就让你妈来照顾你，我得回去一趟……”
　　 “什么？”大牛的话还没有说完，弟妹突然坐起来，大声喊道，“你想让我妈也被他打死呀。只有钱能镇住他……哎哟，我的头。”弟妹双手抱住了头。
　　 “小壮呢？让他来吧。八九岁了，应该能做点事了。”大牛说。大牛的儿子叫大壮，已经在读大学了；小牛的儿子就叫小壮，读小学二年级。
　　 “在我妈家。小牛这个样子，怎么敢留在家里？小牛病一发作，就像疯了一样，抓着谁打谁。不说了，回家吧。反正都是死。死都不怕了，我还怕什么。我死了，小壮反正有人管。我就不相信，你牛家的后代，你大牛能不管！哥，我有时这样一想，就真的不怕死了，想到死也就没有牵挂了。走，回家。”弟妹说着，爬下床，摔着双手，像示威一样昂着头，走出病房，走下楼去，来到大牛的车旁，拉开车门，钻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了。
　　 大牛慢吞吞地走出病房，来到结算处，给了弟妹和弟弟的医药费。又慢吞吞地走到车边，拉开车门，钻进车里。医院门口站着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大牛。大牛一踩油门，车把一阵浓烟留给医院，跑了。
　　 “慢点，你想死，这街上的人还不想死。现在放假，小心小孩子突然跑出来！”弟妹提醒着大牛。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弄好了饭。小牛还躺在床上，看着站在床边的妻子和大牛，他声音很低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你们去吃饭吧。”看着软弱如婴儿的小牛，大牛是又怜又气。
　　 “小牛，这毒必须得戒了，再难受也得戒了。周边死在毒品上的人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
　　 “哥，我知道。可毒瘾发作时，哪里还是人啊！我也想戒，可戒不了……”小牛闭着眼睛，慢慢地说。
　　 “我们还是去戒毒所吧。”大牛看着小牛说。
　　 小牛摇着头，摇了一会说：
　　 “我，我不去，死也不去。那里不是戒毒，不是戒毒……就在家里，死也死在家里。”
　　 “我们找一家好的戒毒所，真正能戒毒的戒毒所。”
　　 小牛还是摇着头，听了哥的话，他笑了，至于哥能不能看出他的笑，他不知道。哥应该看不出，他脸上全是骨头了，骨头怎么会笑呢？
　　 “哥，你太天真了。咋比我还幼稚呢？”
　　 “这毒总得戒……”
　　 “就在家里戒吧。就在家里……”小牛说。
　　 “家里谁制得住你……”大牛看看弟妹，又看看小牛说。
　　 “我都这样子了，谁不能控制我？唉！哥，就让我在家里吧，不要再送我出去了，我怕，我求你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大嫂呢？”小牛深陷的眼窝里冒出了泪，泪在灯光下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