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老庄(散文)
一.
有时在睡梦中,仍然能听到,爷爷推着笨拙的推车子,吇呴吇呴地从我的梦里碾过。沿着一道道印辙,在年复一年中,竟然忙里偷闲,挖出五眼窑洞,用锲而不舍的精神塑造出老庄的雏形。
没有苦,没有累,只有不屈不挠的坚毅。
那时候,父母忙完生产队里的活,还要忙自家地里的活,根本没时间帮爷爷挖窑洞;我们那时候都很小,只有调皮捣蛋的份儿,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爷爷装烟锅点火。
爷爷的烟锅很精致,二尺长的烟杆,由于常年累月的烟熏,已经通体泛着红晕,黄铜的烟锅头,很大,周围刻有精美的金属雕花,再配上二寸长的红玛瑙烟嘴,噙在嘴里,那种凉飕飕的感觉,与吸入烟气的温热形成的反差,给爷爷“腾云驾雾”般的滋润。我喜欢爷爷对烟锅爱不释手的感觉。平时,走路就拎在手里,干活就别在背面的领口里,所以搁在地上的机会就少之又少,除非长时间干活。于是,在他不停地推土的过程中,老在心里想着,悄悄地把那杆烟锅拿到院子里玩玩,还没走近,就会遭到爷爷严厉地呵斥,诡计被识破,拔腿就跑,一而再,再而三,一次也没得逞过,我便有些怕爷爷,因为我的小伎俩总会被他识破。我也羡慕爷爷抽烟时的那种享受的神情。他蹲在地上,右手握着烟杆,胳膊肘支在右腿的,吧嗒吧嗒地津津有味地抽着烟,我紧紧地贴着他的肩膀,站在他的右侧,静静地看着烟锅里的火,在爷爷的一眨一巴中,忽明忽灭。那种悠然自得的陶醉,不自觉地感染了我,趁爷爷一不留神,我猛然双手抓住爷爷的烟杆,把烟嘴塞进自己的嘴里,爷爷还没反应过来,我猛地吸了一口,当时就后悔了,本想拔腿就跑,结果还没转过身来,就已经泪流满面,佯装着硬是没有哭出声来,那种意外的苦,使劲的辣,特别的呛,无法形容,我由此记住了那个让我难忘的味道,至今心有余悸。
其实,能给爷爷的烟锅装烟点火,那是一种荣耀。一般这种活都是弟弟来做,只有弟弟不在身边,才能轮到我。由于我笨,老打不着打火机。越打不着,越紧张;越紧张,越打不着,越要打;越打不着,越窘迫,我执拗地有些倔犟,所以比较轴。弟弟尽管比我小,但懂得变通,会收拾打火机,加点汽油,调换一下火石,拨弄拨弄捻子,打火机发出的火苗,一定是旺旺的,爷爷喜欢,我也喜欢。如果弟弟不在身边,爷爷会喊,“三娃子,给我装袋烟。”因为我排行老三,所以爷爷这样喊我。我便兴高采烈地摇头晃脑地把装烟丝的口袋撑开,用手抓些烟丝,填进烟锅头里面,再用手指头压压,一般都是爷爷打着火,我左手拿着打火机,右手护卫着火苗,大气不敢出地,慢慢地移近烟丝,爷爷一吸,火苗俯身舔过烟丝,便从爷爷的嘴里吐出一股烟气,弥漫满足,荡漾心间。
如果是在午饭后,爷爷吧嗒吧嗒抽着烟,烟雾缭绕开来时,爷爷便会打开了话匣子,给我们讲老掉牙的民国,五八年六零年,讲大跃进大炼钢铁,吃大锅饭,由于年代离那时的我们好像特别的久远,一点都提不起兴趣,慢慢地耳朵都长茧了。
二
老庄的门前,是一条又长又宽,但不是很深的壕,它的存在,使回家的路蜿蜒而又曲折,由于要走一段“U”型的路,把看似不远的距离,拉得更长,也变得异常艰辛,因为那是走出家门的唯一出路。而且特别的窄,行走极不方便。每天担水,从此经过,上上下下,磕磕碰碰,有时好不容易从远处深沟里挑回来的两桶水,落落洒洒,仅剩两个半桶,有时不留心,摔一跤,将会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尤其是下雨天。
为了一家的生计,父母精心侍奉着田里的庄稼。只有在天变冷,地上冻住之后,便用新买的架子车,和我们一起,一点一点地,把那条碍眼的壕,慢慢地填了起来,从冬到春,周而复始。前前后后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终于在门前形成了一块很大的空地,以至于后来作为场院,堆放柴草,打碾小麦。
父亲也用烟锅抽烟,不过比起爷爷的烟锅,那是小了好几号的。烟杆没有一拃长,烟锅头小得多,加上烟釉子的沉积,其实装不了多少烟丝,扎巴扎巴几下,就能过瘾。所以父亲抽烟简单多了。尽管这样,还是烟不离手。记得有一次去山上犁地,太阳爬起来老高,地犁了一半,本想歇歇,抽袋烟,结果左寻右找,都没有找到装烟的口袋,那种着急,那种烦躁,真是没着没落的。幸好看到对面山杨树湾一个放羊的,他居然从山上跑到沟底,为了扎巴扎巴那两口烟。我很不解,我曾经问过他,有那么香吗,至于跑那么远的路。他笑笑说,习惯了,没办法。
父亲话不多,沉默的犹如观海之石,静止在田野之上。
只有下雨了下雪了,才有空闲,坐下来,给我们讲讲缴公粮,贩柿子,当麦客的故事。随着故事,我一点一滴地走进父亲的世界,了解他的过往,他的艰辛。
三.
让老庄真正能够成为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那还是后来一段时间的事。
我们逐渐长大。
二哥放下书包,回到村里,学了一个让我看来当时很了不起的手艺,叫土匠。揎垵面,揎窑洞,墁窑,扎窑子门,盘炕等等,样样在行。我们团结一心,便把老庄收拾的利利落落,像模像样。砍伐了自家门前的几棵老杨树,请本村的木匠,做了有刻花的门,老式的八卦窗,装上蓝色的毛玻璃,复古的气息里参杂着现代的色彩,心里感觉美美的。
记得那年碾麦,为了不影响收听每日一歌,我把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挂在场院边的核桃树上,在欢快喜庆的曲调伴奏下,在毛驴拉着碌礠在场院上吱扭吱扭地呻吟着转圈时,高昂奋进的歌声,把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四.
后来山村通了电。
在煤油灯陪伴的岁月里,所有的记忆都不会随时间而泛黄。
母亲常常笑呵呵地念叨着说,电灯真亮,真正过上点灯不用油的好时代。于是,告别了广播,收音机,电视便走进千家万户。可以直观地看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精彩,和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事。
再后来,我也走出了学校,挤进社会的大熔炉中,也备受煎熬。终于有一天,背着铺盖卷回到家里,准备娶媳妇。为了给女方家留个好印象,花力气,请了瓦工,买了红砖,转了水涧,漂了垵面,把窑子门也用砖包了,并做了艺术性的檐挑,连炕箱也用砖做了小小的造型,买了油漆,把门框门楣,窗框窗棂,刷涂一新,窗台灶台贴了瓷砖,让古朴的窑洞焕发出别样的精彩。
小日子就这样慢慢悠悠地展开。
“话匣子”成了摆设,乡村人的视野在不断延伸。
逐渐路通了,车多了,乡村沸腾了。
随着城乡一体化建设的加快,为了摆脱靠天吃饭的命运,一批又一批人,背起行囊,挤进城市,过起了候鸟的生活,冬天飞回来,春天飞出去,来来往往,在往复中奔波着,山村由此沉寂了。只有老庄,执着地站在原地,细数着过去的一些记忆,在苍茫中回顾留盼。
老庄,便成了最后的留恋。
如今,我已离开家乡多年,老庄的门上,挂了一把锁,在年月里,锈迹斑斑。
一张老照片已经发黄,是否还能保存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