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陪母亲聊天，她说，你奶奶在世的话，有九十六岁了吧。奶奶走了快十年了，可是我还是经常梦见她。梦里的奶奶依然沐浴在夕阳里，安祥地坐在故乡老厝的大门口，翘首等待着她那老说忙的大孙女的到来。昨夜，我居然还梦见奶奶来城里找我了，我刚刚把摩托车停好，转身却发现奶奶不见了，我立即跑到小区门口大声地呼喊，没人应答；在马路上寻找了很久，却始终再无见奶奶的身影。梦醒之后泪流满面。
　　 奶奶确实曾来城里找我，那时我还在念中学，她会带着一篮新鲜的鸡蛋，如数家珍地交给母亲，给孩子补补营养，孩子正长身体，学习又那么紧张，消耗大。吃过午饭后，奶奶会暗暗对我使眼色，把我拉进卧室，接着从里层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接着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层接一层的白布，把包得严严实实的她积攒了好久的的十几块钱偷偷塞给我。不多，你拿着，自己花，买些零食。哦，对了，你不是最爱看书吗？就买几本书看吧。那些钱有一毛、两毛，一元、两元，甚至还有一些硬币，那都是奶奶在乡下卖菜、卖鸡蛋一张一张积攒下来的。每次，我都会欣喜万分，又满怀愧疚地接过带着奶奶体温和汗渍的零钱，那可是囊中羞涩的少年最奢侈的一笔收入。我会把那一层接一层的布重新再包起来，藏在房间里最隐秘的地方，有空就偷偷拿出来数一数，一直要等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舍得取出来慢慢花掉。每次，我都会暗暗发誓，将来拿到工资，一定要几倍甚至几十倍几百倍回报慈爱的奶奶。城里的生活有很大改善后，父母也曾请奶奶到城里住，可她却总舍不得她房前屋后那一群的鸡鸭鹅，有时进城里住不到一天，就急急忙忙要回去，理由就是家里有好几个母鸡下蛋了，得去到处捡起来收好。“要不，被老鼠吃了，就没得可给你们姐弟增加营养的好东西了。”
　　 故乡是革命老区潮澄饶地带一个村子。十一岁之前，我在故乡生活，记忆中最深的是，夏日里围着奶奶听她讲日本鬼子进村的事：“那些长毛鬼子的刀有这么长。”奶奶边说边比划着，真的还比人要高，“他们穿着长靴子，进村前总会惊动得鸡飞狗跳的，那些妇女就赶紧躲起来。你知道日本鬼子最喜欢什么吗？”我们疑惑地摇摇头。“漂亮女子和鸡蛋，所以这两样都要好好藏起来。”有时，我会走过去，仔细端详奶奶秀丽端庄的脸庞，摸摸她那一头油亮的长发，调皮地说，奶奶，你年轻时一定也很漂亮，也算很危险吧。奶奶顿时略带羞涩地推开我，没大没小的，全村的妇女都危险，大家都得躲起来。奶奶年纪很大了，但依然很注重自己的形象，每次生病，一听说有人要来探望她，就会赶紧撑着身子靠在床边，并大声招呼我：“快，帮我把镜子和梳子拿过来，我得梳理一下。”然后就把她的簪子拔下，认真细致地梳理着有点凌乱的一头长发，有时我就悄悄地走过去，想帮她，但每次都会被奶奶推开。接着，我会取来铜脸盆和毛巾，仔细地帮她擦洗一番。不一会，奶奶就精神焕发，一点都不像生病的人了。
　　 爷爷很早就走了，奶奶独自一个人拉扯着一大群孩子。年轻时，奶奶是一个端庄大方美丽的女人，但困顿的生活，艰辛的劳作，在奶奶的脸上深深地刻下沧桑岁月的印记，那满是沟壑又充满慈祥爱意的脸庞，是孤独童年里我最深的眷恋。跟随父母搬到城里居住后，我时常想念奶奶，就努力地学开高高重重的双杆自行车，只是为了假日里，能够骑着自行车独自前往十几公里远的老家探望奶奶。直到好多年后回故乡，那些邻居和亲戚遇到我都很友好地跟我打招呼，仿佛我从没离开过故乡一样。
　　 我出外读书，又回来工作了，奶奶也一年一年变老了。由于工作实在太忙，我很少回故乡去，家里人也不肯让奶奶到处去玩了，听弟妹们说奶奶经常在念叨着我。那年的春节我在乡下派出所值班，突然接到堂弟的电话：“莹姐，奶奶摔伤了，就在……就在你工作的地方不远处……”我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照堂弟报出的地点立刻开着摩托车过去。远远地，就望见奶奶坐在地上，拼命地向我挥着手。原来，堂弟经不住奶奶的再三请求，竟然偷偷骑着自行车带着奶奶到我工作的地方观看游神赛会，还准备过后再去派出所探望我，给我来个意外惊喜，由于人太多，奶奶就摔倒了。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摔伤的奶奶，急得差点哭起来，只好赶紧打电话请同事帮忙开着车，将受伤的奶奶带到正值班的我单位宿舍里，又跑去附近请来专科医生帮奶奶敷药，好在奶奶的伤病不严重不用去医院。那个春节的假期，我哪里都舍不得去，一直陪着受伤的奶奶，和她拉拉家常，聊聊天，那是我工作以来跟奶奶呆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满满的幸福和开心，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在故乡的美丽时光。
　　 奶奶没有读过书，可是她懂得却比好多人要多。奶奶特爱听潮剧，也喜欢唱上几段。令人惊奇的是，奶奶竟然还能唱那些繁体字的竖排潮汕歌册上的歌谣，她经常跟几个老人围在一起，大家互相唱和得很开心。奶奶一生特少看医生，她懂得好多潮汕草药的功效，有个发烧头痛的，就自己抓两把，煮水喝了，然后就真的神奇地好了，她还经常手把手地教我学认各种草药，并仔细地给我讲解它们神奇的疗效。跟所有的潮汕老人一样，奶奶信奉各路神仙，特别虔诚，祭拜各种神佛是她每天的必修课。节省的奶奶花在祭品上却一点都不吝啬。父亲是无神论者，他并不支持奶奶祭拜，所以奶奶都要乘父亲不在家才摆出贡品，对着天神念念有词，我知道，她第一个祷告祈福的依然会请求神灵保佑父亲一切顺利的，我们合家都幸福安康。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奶奶，就是我们家，我成长岁月里的宝。
　　 晚年奶奶得了帕金森氏综合症，手指一天比一天抖得厉害，生活非常不方便，我常常看得特难受，却无法总陪伴左右。好在奶奶儿孙满堂，个个都很孝顺，大家轮流喂养她。奶奶八十五岁那年在城里住，摔倒了两次，第二次摔得很严重，股骨折了，一直到终老。那时我已结婚生子，每次去探望她，看到她忍着痛苦的表情，就难受得暗自落泪，却也无能为力。有次，她说想吃蚝烙，可气的是，我跑了整个城区，都找不到一家卖蚝烙的店。这是一件令我遗憾终生的事。
　　 奶奶说过，泪就是血，哭一次少一次，从小到大，她最反对我哭。最后一次在老家探望已经昏迷不醒的奶奶时，我一直忍着不敢哭。可第二天得知老人去世的消息时，我再也忍不住，在自己的家里嚎啕大哭了一夜，年幼的孩子都被我吓坏了，我边哭边喃喃自语：“妈妈没有奶奶了，你知道吗，妈妈的奶奶没了！”孩子赶紧跑去婆婆房间，大惊小怪地喊：“妈妈的奶奶丢了，奶奶，你快去帮她找回来。”婆婆揽过孩子，瞪着我，你别吓坏孩子。我依然不停地哭，我奶奶去世了，我没有奶奶了……婆婆无可奈何地接过孩子去她房间，任由我哭得天昏地黑……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几次哭昏过去。虽然我并没有和奶奶住在一起，但奶奶在，我感到世界都是完美的，老天对我是眷顾的，奶奶走了，我失去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宝，我感到自己原本满满幸福的世界里，仿佛有一角被神灵抽走了，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一直往下坠，往下坠，这样的感觉一直萦绕着我很久。
　　 奶奶，我想你了！今夜，请你重新入我梦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