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完春节后的那一个学期，是我从教导主任升任小学校长的第二个学期。
　　 回回首，掐指算算，参加工作到现在，连皮带毛也就区区三年的时间。工作一年后，升任教导主任，第二年升任校长，自豪之意便也油然而生。虽然职位不是很高，权利不是很大，却也能展示自己进步的足迹，却也能表明自己向上的决心和自信。
　　 所有这一切，在我的心里，都是那样的美好无限，和着美好无限的春光一起，我的梦像那三月三飞上蓝天的风筝一样，把在这农村的原野上，手中紧握的细线绷得很直，很直。
　　
　　 （二）
　　 这是一个暮春的下午。天气乍暖还寒。
　　 放学后，吃过晚饭，闲来无事，便邀同事一起，出去走走。一方面是散散心，因为离开家出来一周时间，多少是有些心悸的。另一方面是放松放松紧绷的神经，也好到晚上了备课，批阅作业，还要学习“自学考试”的那些课程。
　　 刚开始，我们在村子里悠闲地踱着步，时不时的射出几串猎奇的目光。这棵树上有只“叽叽喳喳”的喜鹊，那棵树上有个美轮美奂的鸟窝，这家子又新盖了一座牛棚，那家子挂在房檐下面的玉米棒棒不见了……因为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走在这里，让我有一种家的感觉，亲近而温馨。
　　 我们就这样一起漫步在村道上，贪婪的呼吸着这过完年强壮的男人们都外出打工后，飘在村庄上空那股温柔的气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是喜欢这样的味道的，因为，这很容易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来。
　　 “吱吱！吱吱！”两声，这是我的手机短信铃声。
　　 我熟练的在胯子一斜的当中，顺势从裤腰带上的皮夹里掏出了手机。打开一看，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发来的。
　　 “徐校长，九点整能来我家一趟吗？”
　　 惊诧的瞬间，我以为是那些广告或者诈骗一类的垃圾短信，虽也曾有过短暂的蠢蠢欲动，却再也没有过多的去理会什么。又是背过手，和同事一起，悠闲的迈着步子。
　　 “吱吱！吱吱！”又是两声。
　　 “徐校长，我是牛牛娃他妈，牛牛娃一道题不会做，我想让你九点整来给教一下……”接下来好像还有一两句，我没顾得上再往下看。
　　 啊？牛牛娃他妈！
　　 牛牛娃他妈，教育孩子的觉悟是相当高的。自从我分配到这所学校里，最支持学校工作的，家校联系最紧密的要数牛牛娃他妈了。她一头半个月的总会来我的办公室，问询牛牛娃最近的表现和学习情况，也让我顺便给她讲讲家庭教育的一些成功案例。每次，她都是“哦哦嗯嗯”地答应着，从她柔柔的目光和甜甜的笑里，我能感觉得到她这是决心要把牛牛娃培养成人的！我打心眼里尊重和敬佩这些个农民家长，更尊重和敬佩像她一样的，母亲般的农村妇女家长。
　　 平日里，她家里如果做了什么好吃的，牛牛娃就会给我端到学校，让我美美实实的饱餐一顿。惹得我的那些同事们啊，都说当校长真好。
　　 上学期的家长会上，牛牛娃他妈被学校评为了“优秀学生家长”，披了红，领了奖，也做了经验交流。我还特意表扬了她。她也算是美美实实的潇洒了一会。村里的妇孺们都说，见过世面的人，就是和咱们不一样啊。
　　 这些个不一样，我是说不大清楚的。
　　 据村里村外的那些个臭男人们的可靠情报，她是再靠南边一点的大山里的人，水灵秀气。初三毕业后，便一直在省城打工，文化程度虽不是很高，但多年来都是在都市生活，倒也大家闺秀，满腹经纶。譬如，她能给人们讲清楚联合国到底是一座大厦，还是一个国家。也能分清天气预报里经常说的那个局部地区，到底是在哪一个方向。也经常说说一些有关WTO的深奥知识。当然，这些都不是那些男人们真正关心的焦点。走起路来，挂在胯子上的两个像麦斗子一样的沟蛋子，突鲁突鲁的震得男人们的眼球闪电般的晃悠。还有，他们说，两个凉粉坨坨一样的胸……
　　 可我只是记得，她一讲话，红唇间蹦出的字字句句，像是一曲二胡独奏，从弦上跌落的奇妙音符，清脆而甘甜，沁人心脾。
　　 “牛牛娃他妈！咋来？”同事忽然问我。
　　 该死！我竟然激动地说出了口。
　　 “哈哈，没咋，没咋！是你听错了，我是说牛棚上个瓦。”手随便指了指那对面墙头上搁着的几块脏不兮兮的瓦片，让他看。
　　 “哦。”同事偏着头，看着瓦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九点整？在西北的这个季节，天早已黑了呀！顿时，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从脚心里涌出的一股子热血，又像是一股子热气，纯粹没有经过腿，臀，腰，胸和颈等任何部位，就直接窜到头顶上去了，热乎乎的。
　　 目光里，开始充血。
　　 深呼吸，再深呼吸。抛却那些肮脏的杂念，一次次的告诫自己：只是一次家访，一次再也平常不过的家访，仅此而已。
　　 “你说，九点整？”我熟练的在手机上摁上了五个字和两个标点符号。
　　 “嗯”。
　　 “哦。”
　　 “我等你。”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顺手也给了同事一支。
　　 “咱回去吧？”我试探着问同事。
　　 “你不是说心悸的要出来转一下吗？咋又急着要回去啊？”同事有点意犹未尽，显得不大情愿。
　　 “呵呵，咋又觉着这么个转来转去的日不光光的不美。”看看表，离九点整还有整整三个小时，再看看同事的脸，我已不好再怎么坚持了，“那就再转一阵？”
　　 “昂！再转一阵。”同事很坚决。
　　 我偷偷的又回了一句短信，“我一定准时来。”
　　 眼巴巴地看着太阳一寸一寸的落下，夜幕又一寸一寸地盖将过来。
　　 八点整的时候，我便早早地洗好了脸，还擦了点“大宝SOD蜜”，扎上挂在墙上的暗红底色上有小兰花花的领带。再把脚搭在凳子上，挤了些鞋油，用刷子轻轻地涂抹开，然后偏咬着牙使劲抽动着皮鞋上面的抹布。临出门的时候，在镜子前面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捋了捋刘海儿，然后双手用上弹拨吉他的指法轻轻地拍了拍前襟，翻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大腿面，以及小腿的两侧。看看表，才八点半。
　　 “走吧？赶早不赶晚。”虽然，牛牛娃家离学校只是隔了四户人家！
　　
　　 （三）
　　 出了校门，我开始像个系着领带的狗一样，猫着个腰，专拣那没有灯光的地方往前溜。深一脚，浅一脚，坑坑洼洼的小路也变得是那样的温暖。
　　 只是一次家访，一次再也平常不过的家访，仅此而已。我一边顺着墙根往前溜，心里一边默默地念叨着。
　　 溜过一家，又溜过一家，是第五家了。今夜，我将要在这里家访！
　　 大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地推开，走过院子，来到亮着灯的上房门前，房门也是虚掩着的。
　　 我，轻轻地，就那么个飘了进去。
　　 不见牛牛娃，更看不见那道难题。炕上，背靠在叠放的被子上，斜躺着的正是牛牛娃他妈。她盖着粉红色的太空被，外露的两只白嫩如藕的光膀子，搂着个大红的枕头，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和洒落着刚刚洗过的披肩发。我看见她，还像个安装了电池的芭比娃娃一样，眨巴着个眼睛。
　　 “脱咧上来。”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只是这么酥软的一句。
　　 “啊？”
　　 “你个瓜怂三，脱咧上来撒。”她妖声妖气的让我想起了白骨精。
　　 我开始试探性的慢慢脱。外衣，鞋子。
　　 “哎呀，快哪？！”粉嘟嘟的脸，像是有点生气。
　　 我猛地像一匹在冰天雪地里饿了三年六个月的公狼一样，“嗖”的一下，扑上了土炕。一股味道，一股特殊的撩人的香味，礼尚往来的迎面扑了过来。紧接着，一只蛇般的纤手，游荡在那一股子热血，又像是一股子热气的玩意儿从来没有经过的那些个地方。
　　 我的嗓子开始冒烟，对面的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
　　 我加快了脱衣的速度。心里不断的埋怨着，当时为什么要系这么个烂领带，无中生有的多了这么一道子工序。真是自讨苦吃！
　　 说来也快，三两分钟时间，我便克里马擦的脱得光溜溜的像个死泥鳅一样，屁颠屁颠的拥在了太空被里。
　　 “嗵！”的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咣当！”妈呀！这该死的双扇子门，活像三娃他妈的那张烂嘴一样，咋说开就开了呢？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只见一个膀大腰圆，手执铁叉的大汉立在了门口。借着灯光，我看清了他的脸，这不就是牛牛娃他爸吗？这不是说到银川打工去了么？这咋说回来就回来了呢？
　　 这场合，这架势，也来不及让我再细细地去思考和分析。
　　 牛牛娃他妈早已鬼哭狼嚎地叫唤开了，还一边骂着“你个臭流氓！你个骚校长！”
　　 一边从炕上歇斯底里地跳起来，把怀里抱着的大红枕头直接向我的头上砸了过来。我慌乱中一躲闪，跐溜一下倒栽葱式地跌下了炕头。瞬间，我清楚地看见，牛牛娃他妈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和乳白色的坎肩，以及暴风骤雨般的泼辣，像好莱坞的电影镜头一样，从我的眼里，我的心头深深地划过。
　　 我的大脑是相当清楚的。这今夜的威胁，来自于外面。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像个受惊的羔羊，尝试着面对牛牛娃他爸那双瞪得像个铜铃一样的眼睛。渐渐的，我原本在头顶上的那一股子热血，又像是一股子热气的玩意儿，又纯粹没有经过颈，胸，腰，臀和腿等任何部位，就直接窜到脚底下去了，凉飕飕的。
　　 只是目光里，还是充血。
　　 “哥啊，我可啥都没干哪！”当时，我也被牛牛娃他妈歇斯底里的叫喊感染了。同时，这歇斯底里中好似有一股淡淡的，却是异常难闻的泪痕。
　　 脚底一凉，膝关节那家伙就发麻，“噗通”一声，就又跪在了地上。
　　 “狗日的，你脱得精光溜拳的，还敢说啥事都没干？”牛牛娃他爸，也是同样的歇斯底里。
　　 “我……我真的……”我的眼睛里，只剩下铁叉的两根明晃晃的爪牙。
　　 “你再胡说一句，看我一铁叉……能倒了你肚子吗？”他边说边用那两根明晃晃的爪牙在我光溜溜的肚子上来回的比划着。
　　 我光着屁股跪在地上，冰得像腊月里挂在窑尖子上的后肘子，当寒风一刮，还微微地抖动。随着这节奏，嘴里不停的“嗯！嗯！嗯！”的应答着。
　　 “一句话，拿三万块钱，咱们了事。”牛牛娃他爸的气似乎消了些。
　　 “嗯！嗯！嗯！”我还是先前的节奏，还是这样干脆而稀里糊涂的应答着。
　　 牛牛娃他妈也停止了哭闹，低声抽噎着，左一把摸着眼泪，右一把擦着鼻涕。
　　 “打条子！”牛牛娃他爸把铁叉往怀里一抱，从牛牛娃的家庭作业本子上撕下来多半页白纸，找来一支圆珠笔，递给我。
　　 我赶忙起身，接过笔和纸，开始在白纸上写着黑字。大概意思就是“今借现金叁万元整”，再加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算是画押。
　　 “后面注明，三天还不上，按一毛钱利息算。”牛牛娃他爸看过后做了简短的补充，也算是对“三天期限”的一个强调。
　　 “哦。”我嘴里答应着。又一边念叨一边写着，“注：三天还不上，按一毛钱利息算。”
　　 牛牛娃他爸还是睁大眼睛，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完，拿过去让牛牛娃他妈看，是否合适。
　　 “对着呢。”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的时候，明显的又回到了原来的酥软中。
　　 我开始穿衣，速度没有脱的时候那么快。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从自己骨子里溢出的一股子酥软，浸透了所有的神经末梢。
　　 回来的路上，领带是提在手里的。
　　 ……
　　
　　 （四）
　　 我开始偷偷的凑钱，这个同事借两千，那个朋友借三千，加上存折上剩下的一千八百块存款，终于算是如期凑够了三万块。
　　 第三天的晚上，天黑不久，大概还是九点整的样子，我怀揣三万块钱，换回了签着自己大名和一个后面带冒号的那个“注”的半页页白纸黑字。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费尽心机的至少编织三个谎言，用来掩盖，或者漂白那个有关“你说，九点整吗？”的故事。我开始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更确切地说是一张无形的网，向我劈头盖脸地扑来，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累。
　　 可借钱的人多了，也就走漏了风声。不大一点的县城里，早已都传的沸沸扬扬了。
　　 人们茶余饭后，都在谈论着我，以及我的风流韵事和随之而来的“夜走麦城”。还有好几个熟人直接来找我求证，原来，坊间流传的很多个版本都带上了传奇色彩。譬如，我是一个“鹞子翻身”跨进了墙头，牛牛娃他爸最后用一个“扫堂腿”直接把我打翻在地，牛牛娃他妈洗过头发后又是怎样的水出芙蓉，以及我被打和画押后她又是怎样的苦苦哀求。
　　 于是，我不敢走路，只能溜，顺着墙根偷偷地溜。以最大的努力和实际行动来保全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那一份尊严，那一份成就。或许，还有很多。
　　 可这一切的努力，在现实的残酷里，却都是那样的脆弱无力和无济于事。大概是三周以后的一个早晨，上级部门下发了文件，说我道德沦丧，作风败坏，造成了非常恶劣的社会影响。经专题会议研究决定，免除我小学校长职务，并调离本校。
　　 我走了，因为一个有关“九点整”的短信，整得我痛不欲生。
　　 我走了，来到一所新的学校和村庄，夹着尾巴，苟延残喘。却不知这以后的岁月里，到底还咋整？
　　 我走了，可我总会想起：你说，九点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