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让人恐慌、无奈、绝望的事情很多，如饥荒、战乱和疾病。当然，有些自然灾害却是人类无法抗拒和回避的。然而，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来反思这些灾难的发生时，有绝大多数的天灾人祸是人自身造成的，是人没有合理的融入自然所致。
　　 让母亲恐慌、无奈、绝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突如其来的的丘脑出血，击倒了她的身躯，让她瘫软在地上。自母亲进入八十岁高龄以来，疾病总是不期而至。
　　 那年初夏，母亲得了腿疼病。我和姊妹们多次催促她到医院检查，可她总是说，上了岁数的人有哪个不头疼脑热的，腿疼腰疼是个通病，我身子骨也不是金镶玉的，没那么金贵，抓点小药吃吃就好了。
　　 母亲不识字，一些大道理不会说，可回想一下村子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的身体状况，还真是那么回事。于是，大包小包的药开始累积在母亲的床头案子上。这些药，有中药，有西药，我也在想，反正母亲得的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吃点药，再加上中西医结合的疗法，她那些小病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吃了药的母亲在我和姊妹们去探望或者电话安慰的时候，总会说，我好多了，你们都忙，安心做好各自的事吧，都放心吧，一时半时我死不了。
　　 进入五月，太阳的热力逐渐呈现出来，地里的麦子开始由青绿变成金黄。这种颜色的改变，让种地人充满着喜悦和憧憬。每逢这个时节，村里的庄稼把式们都会走到田野的麦浪当中，他们在查看着麦田整体的变化成色之后，再去随手掐上几支麦穗，不停地在手中搓揉着，待感觉麦粒与麦穗完全脱离的时候，便憋足了一口气，紧扣着的双手上下翻动着，那轻薄的麦糠随着口气漫飞在人的脚下。庄稼把式们开始认真端详手里的麦粒，先看看颜色，再放在鼻子下面嗅嗅味道，一粒一粒清数之后，捏上一两粒放进嘴里，用门牙来检验麦子的成熟度。最后就扬起脖子，把嘴张得大大的，一股脑儿的将手心里的麦子全灌进嘴里，仔细咀嚼着，品味着这即将收获的麦子的香味，脸上的笑容里隐含着满意和知足。此刻，他们心中对于今年的收成就有了底数。
　　 这个季节，母亲也全然不顾自己的腿疼，也要去麦地里看看。我推着轮椅，沿着田间小路悠闲地走着，母亲身置麦海当中，望着麦子的长势，脸上挂满喜悦，还不时地用皱巴巴结满老茧的手指指这里，指指那里。母亲说，看麦子的这长势，今年又是好收成。我点头应付着，现在种地也简单了，都是机械化，省时省力。我的话让母亲有些不乐意，她在轮椅上扭头看了我一眼，说，你现在不种地了，哪知道现在种地的难处。我有些不解，说，庄稼活，不要学，人家咋着咱咋着……母亲说，现在种地可不比过去，那时候用牛耕人干是不错，种地的时候上些土杂肥，整好地就下种，不用打这药那药，也不用除草剂，更不像现在上化肥，那时的麦子根本不生虫，从没打过什么药，人虽吃点苦，受点累，可地里见的粮食吃着可香了。现在是省事，都是机器干活，看似简单又省力气，其实里面的道道可多了。母亲继续说着，很显然，她说的这些道道都是每个种地人烂熟于心的，说出来如数家珍一样。这麦子没下地之前，整地的时候就要撒农药，不然的话，那些地下害虫就把刚播下的种子吃掉了。春节过后，麦苗返青，地里的野草也发了芽，红蜘蛛爬在麦苗上都一串一串的。除草的，灭虫的药都要打上。到了拔节的时候，虫子又来了，同时还要防治赤霉病、白粉病，这些药都得用上。麦子扬花了，人也不能消停，各种蚜虫都藏在麦穗里，不用农药还是不成，眼见到嘴的粮食还是吃不上。你看看，这种地简单吗？如今的庄稼可金贵着呢，跟领孩子一样娇贵，少了哪一步都见不到粮食。
　　 我知道，母亲的这些絮叨都是真实的，地里的好收成都是农药、化肥保驾护航得来的。俗话说，人不在哪一行，就不知哪一行的难处，其实也确实如此。
　　 我陪着母亲查看着长势喜人的麦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娘，这些化肥、农药都是有残留的，那些残留藏在粮食里，人吃了会生病的，这些你知道吗？母亲对我的话似乎并没在意，只是说，天塌压大家，不是咱自家，这天下人都要吃饭，都不怕残留，就咱怕生病啊！
　　 从麦地里里回来，我与母亲商议，你的腿疼病咱要好好让大夫看看，如果是小毛病，吃吃药，打打针就行了，病没了，你安心在家收麦，我们也心净了。若是真的有什么大病，咱就抓紧医治，免得耽误了收麦。我的话在理，母亲就答应了。
　　 母亲的CT片出来了，她的腿疼并不是想她自己说的神经痛，老寒腿之类的常见老年病，而是股骨头骨折造成的。母亲知道了这个结果，显得异常冷静，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道：我没磕着碰着的，哪会骨折呢？
　　 手术前，医生让我签字并征求母亲的意见：一是保守治疗，在家里卧床静养，大概三个月也许能下床行走；二是股骨头置换，不过，手术很痛苦。面对选择，母亲没有丝毫犹豫，说，我这八十多岁的老骨头，小的时候“跑日本”，五八、六〇年饿死人，我一辈子啥苦啥罪没受过，开个刀，又不能死，怕啥！
　　 手术做完了，全身麻醉让母亲昏睡了二十多个小时，醒来后又说了些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胡话。恢复意识之后，我摸着母亲的额头，轻声问，娘，痛吗？母亲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虫叮蚊咬还痛呢，人开刀能不痛吗？娘撑得住。手术后，母亲说话的气力明显下降，说话时语音发颤，显得断断续续的。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村子还没通电，更不用说洗衣机了。母亲洗衣服都是在村里的池塘或者村后的小河里。夏天，池塘里涨满了雨水，一池清水平静如镜，鸭鹅在里面鸣叫戏水，人们在池塘四周的树荫下纳凉、洗衣，娃儿们在大人们之间穿梭嬉闹。不时地有女人们挎着盛满衣物的竹篮来到这里，她们将竹篮放稳，取出要洗的衣物，在清水里浸泡后，放在青石板上，手里抡起棒槌，撅着肥硕的屁股，捣衣的声音夹杂着人的欢声笑语在村子上空有节奏的盘旋着。闲暇的人也聚集在这里，相互诉说着永远的家长里短。到了秋冬的枯水期，池塘见了底，村里人洗衣物的活就转移到村后的小河边。小河弯弯曲曲，河水清澈甘甜，水草在缓缓的水流中摇曳着，宛若游动的鱼。爱出风头的鲤鱼不是摔着红尾巴，跃出水面，“噗通”一声激起道道涟漪。水鸟们远远地避开这些捣衣的人们，和着一些不知名状的水生动物的叫声，寻找着那些肥美可口的食物。一阵疾风吹来，河面上掀起层层浪花，鸟儿们被惊起，展翅高飞，腾空盘旋。这些记忆犹如一幅定格的田园风光画卷，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而今，村子里早通了电，村落里建满了漂亮的小楼，年轻的媳妇们早用上了洗衣机。小河上游建了好多工厂，他们把各种工业废水没日没夜的排放在河道里，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被染上了酱色，空气里弥漫着阵阵腥臭味。河水里那些水草，鱼啊虾的，还有那些唱歌的水鸟们早没了踪迹。
　　 时代在飞速发展，母亲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依然如故。也许这代人被飞速发展的时代甩得太远了，一些操作简单的电器都不会使用。尽管如今村子里的池塘和村后小河里的水发绿变臭了，可是，母亲依然去那里漂洗衣物。我曾经郑重的给她讲那些被污染的池塘、河水对人的巨大伤害的道理，可她总是说，那里洗衣服敞亮，人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哪能一下子改掉之类的话来搪塞我。我深知，母亲是从那个旧时代走过来的人，饥荒、战乱让她们那代人失去了去学校读书的机会，她哪里会知道现代工业排放出来的那些废气、废水会给人带来多大的危害，在她的心目中，只有那些看得见摸的着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她更不明白空气里的那些弥散的雾霾，河塘里流淌的染了颜色的污水会让人生病，也不知道庄稼地里那些过量的化肥，除草灭虫的农药会残留在粮食里，会让人生病……正因如此，我越来越替母亲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担心了。可是，母亲有一种强硬的恋家情结，无论谁怎样劝说，她总是摇头拒绝：你们那里再好也没我自己的家好，我哪里都不去！
　　 母亲的股骨头置换之后，我和姊妹们照料了三个多月，她终于可以拄着拐杖或推着轮椅走路了。尽管她走路时速度很慢，整个身子甚至有些摇晃，可这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也是一种福分，最起码的生活起居可以完成。为了练习走路，母亲每天早晨总是第一个起床，等家人起来洗漱的时候，母亲已经锻炼回来了，并且为我准备了包子、油条之类的早点。有时候我用责怪的口吻劝她不要去街上，那里人多车密，万一碰着哪里，就会有大麻烦。母亲脸上挂满正色，说，我又不是纸糊的，身上有血有肉的，我能出啥事！我想早天锻炼好，腿脚利郎了，回老家去住。你们谁都有谁的老婆孩子，工作又忙，我不想给你们添心事……
　　 母亲走路越来越利索，便嚷着要回老家居住。也许是日子久了，母亲在我这里住得不耐烦了。于是我私下里与大姐沟通母亲的情况，最后决定让大姐来接母亲去她家住上一段时间。没过几天，大姐突然来电，她风急火燎地告诉我，娘又摔着了……我什么都没去想，赶紧将母亲往医院里拉。在去医院的路上，母亲一直安慰我，这次摔倒都怪自己不小心，与其他人无关。我知道母亲心里想说什么，她言外之意是，闺女是一门亲戚，在姐家里出的事情，恐怕我心里有意见。在平日里，母亲有一种传统的旧思想，那就是：闺女再好走着，儿子再孬守着。女儿是别人家的，只有儿子才能支撑门户，延续香火。
　　 经检查，母亲的右腿和右胳膊骨折了，从大姐那里我才知道母亲摔跤的原因。那天中午，大姐家来了客人，吃饭的时候，大姐让母亲与客人们同桌吃饭，可是母亲总是死活不愿意，她让大姐弄了饭菜，一个人单吃。母亲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吃饭，没想到母亲坐上轮椅时只搬动一侧的刹车，她以为搬了一侧的刹车，轮椅就稳当了。她吃饭时身子一晃，轮椅自然圆圈滑行，母亲因此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母亲自幼裹过小脚，深受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的影响太深。我小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她忙里忙外准备好饭菜之后，从来不去陪客人吃饭，按照母亲的话说就是女人不上宴席。
　　 我知道了母亲骨折的原因，更清楚这种后果是母亲深受传统守旧思想流毒造成的。假如像现在的年轻人这样，做人做事都讲究个男女平等的话，母亲还会有这场灾难吗？别看母亲自幼生活的那个时代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可是母亲那代人依然健在着，她们脑子里那些陈旧的思想一直在左右着这一代人，加上她们这代人对于现代化的东西不会使用，以至于犯下一些低级甚至荒唐的错误。
　　 历经两次病魔的摧残之后，母亲依然能独立行走，生活起居完全自理，就像一块贫瘠土地上的不老松，哪怕是得到一丝阳光和水分，都会老枝上滋生出新芽来。这对于做子女的来说，是天大的福分也不为过。
　　 这些年，母亲的牙齿脱落得只剩下几颗门牙，一些生硬的食物总让她望“食”兴叹，人体所需的一些微量元素和能量大受限制，长期下来就会营养不良。我和姊妹们给她准备了干式豆浆机，让她将五谷杂粮打成浆汁后食用。可惜这豆浆机在我们走后一直被母亲闲置着，因为她根本不会使用这些洋玩意。其他像中老年奶粉，还有纯奶、鲜奶之类的东西，也为她准备了。可是，母亲对于奶类食品从不沾染，即使我们煞费苦心的去劝导，也无济于事，母亲宁愿那些奶制品过期扔掉，也不愿意喝上一口。我曾为此事气愤过，不知她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后来，我听邻居说到这件事。母亲说，自己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去喝奶，在人场里对面说话，还扑脸一股奶腥味，跟不满月的娃儿一样，那不丢死人了。母亲的这种可笑的想法，说来说去还是一种旧思想在作祟，让人哭笑不得。在母亲没得丘脑出血之前的那段时间，我当着母亲的面或在电话里，一再叮咛，少要勤奋，老要养生，让她注意饮食，学会调剂生活，免得再次营养不良。有一次母亲主动打来电话，说她烧的红烧肉特别好吃，还说，你们都忙，不要担心我，我能吃能喝的不会有啥事。最后还让我回家去，也饱餐一顿。我心里根本没当一回事，以为上了岁数的老人，能吃能喝就是福，她想吃点什么就吃什么吧。没想到，平时血压、血糖、血脂都不高的母亲血压突然增高，酿成了脑出血的大病。
　　 母亲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我和姊妹们昼夜守护在监护室的门口，随时询问着母亲的病情。两天后的下午三点，主治医生告诉我可以在这个时间段去探视母亲。我小心翼翼奔向母亲的病床，进门就看到面庞消瘦，精神萎靡的母亲。我轻轻抚摸着母亲的额头，小声呼唤着。她慢慢睁开眼睛，眼窝里流出两行热泪。母亲颤抖着嘴唇，有气无力地说，这几天我睁开眼睛也见不到你们，你们不想要娘了吗？听了母亲的这话，我的鼻翅发酸，心里泛软，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我带着一种哭音告诉娘，你现在病重，医生不让家人打扰您，我和家人都在门口白天黑夜守着您呢……母亲点点头，用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深夜，监护室的门两旁坐满了人，我知道，病房里躺着的都是这些人的亲人。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静思着母亲的病情和致病原因。母亲的旧思想以及生活方式、习惯是主要的，可是，不能不说，这污染的环境也是让母亲生病的罪魁祸首。人常说，病从口入，只要平时合理膳食，注意养生，一些疾病是可以避免的。可转念一想，母亲是从一个落后的旧时代里走过来的人，哪会悟出这些道理。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思维在时空交错的某个地方丢失了，我好像进入了梦境，感觉我和母亲在同一个时光隧道里行走，光阴在飞速流淌。在这个虚无缥缈的时空里，母亲离我越来越远，我与前方越来越近。我极力伸手去拉扯正在远去的母亲，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她的衣襟，我陷入了极度孤苦与恐慌无助之中……
　　 我被梦境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重症病房的玻璃窗门依然灯光闪烁，门口挤满了充满期待的人。我不知道这梦境对于我和母亲来说是吉是凶，心中一片茫然。夜已深，可谁也不愿离去，此时此刻，这些病人家属与我一样的心情，哪怕是能够听到病人安好的只言片语都是一种幸福和奢侈。
　　
　　
　　 2016/8/6写于县急救中心，8/12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