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家暴系列】小满
(一)
晋南一带的农村,有个不成文的风俗习惯,就是厕所的方位不容置疑地固定在院子的西南角。这个习惯沿袭了多久无从考证,但是家家户户,不管你建的是茅屋还是别墅,西南角的位置统统是厕所所在地。外地人内急的话,不用东西打问,直接往那方位奔去,问题很快解决。
王小满手握一把细篾扫帚,把新盘厕所里的瓷砖碎片和水泥疙瘩扫出去,又用湿抹布把洁白的瓷砖仔细擦了一遍。她盯着崭新的厕所轻轻吐了一口气,幸福地笑了。一滴汗珠正不偏不斜地从额上落到她的唇边,渗进她的嘴里,咸咸的,她抿了一下。王小满用手指抚摸着洁净一新的瓷砖,轻轻地把热腾腾的脸贴上去,感到了滑爽和清凉的舒服感,她抹掉脑门上的汗珠,郑重地解开裤子,在新新的厕所里做了那个最平常的事情。其实她完全没有憋尿的感觉,只是她愿意享受这种美好和熨帖,就像奔跑太久的人,坐在石块上就像坐在龙椅上一样惬意。这一天,王小满频繁地上了多少次厕所,连她自己也数不清,她绝对不是内分泌紊乱。她还不断地用手推着、催着脑子不太亮光的儿子宝娃去上厕所。俗话说新盘的茅坑香三天。可那毕竟拉屎拉尿的地方,若不是笑自己有点神经,王小满和儿子的午饭,干脆就想蹲在茅房里把那碗手擀面干了算了。
王小满为什么这么上心一个厕所?这个原因就像小满扔在炕头上的毛线团,扯起来一时没完。她心里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月前,王小满去了一趟泰岳庙。这泰岳庙在方圆百里那是非常有名。它建筑在数百米高台之上,飞檐斗拱,风吹雨打耸立了千载,周围一片扭着身子的松柏,给这个泰岳庙增添了一股仙气。一条被踩得光滑的曲径直抵大门。从去年起,泰岳庙来了一个神秘的太阳神,他有洞穿一切、指点尘世的本领,媳妇私奔、牛羊失盗、婆媳不和、子女不孝、婚后不孕,所有问题经他的慧眼和指点,保你不出半月万事顺意。太阳神居住在东岳庙的最高层,屋子里墙上挂满了锦旗,锦旗错落有致叠摞在一起,像风中猎猎的辉煌战旗。因为慕名而去的人趋之若鹜,所以泰岳庙建立了自己的管理团队,排号、向导、销售、保安一条龙。太阳神只是上午坐镇,且一天只看五十个人。王小满排了三十九号。看着那些乘兴而来失望而归的没有排上号的人,她坐在一棵冬青树边心里非常庆幸。
王小满走进去,在烟雾缭绕中定了一下神,才看清太阳神并非传说中的三头六臂、身披袈裟的弥弥老者,而是一位眉清目秀、年龄不过40岁的中年人。他看到王小满进来便伸出手示意她坐下,开口便说:“你今天看两件事。一个是院子,一个是人。”
小满立刻信服地点点头。太阳神居然知道自己今天要看的是两件事。果然名不虚传。
“你家院子盖得就有问题。就在西南角。”太阳神用眼睛盯着燃得正旺的一炷香,一眼不看王小满,淡淡地说。
这是久藏在王小满心里的疙瘩,竟然被太阳神一语道破。她想起自家新房落成之后,在西南角建厕所,茅坑挖到六尺深的时候,匠人们惊奇地发现一块腐朽的棺材板,还有一些人的白骨。工匠们立刻停止了手中的伙计,对朱胜虎说:“估计这是个无主老坟,怎么办呢?”
朱胜虎就是王小满的老公。他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我看深度差不多了,茅坑就直接垒在上面。都是封建迷信,我就是要在他头上拉屎拉尿,看他能把我怎么样!”几个工匠手里握着铁锹,杵在那里不敢动手。朱胜虎眼睛一瞪,顺手抓起五块青砖“咚咚”地扔进去说:“继续干活!看他能把我咋样!”
新房搬进去,王小满对这件事一直很膈应。这时听到太阳神提起西南角这个词,她马上着急得问:“茅坑下面有个老坟,是不是他在作怪?”
太阳神轻轻一笑说:“你想想,你恶心他,他能不恶心你吗?整天在他头上拉屎拉尿,自然夫妻不和、儿女不盛,家无宁日,百事不顺。”
“那大师,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办法很简单。找一块清净之地,把那老坟迁出去,多烧些纸钱,他就安然了。不过,你们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太久,恶心他这么久,一时半会难解怨气。但只要诚心有耐心,子子孙孙尊他为老,院里就太平了。”
王小满听到这里,立即跪在地上,千恩万谢久久不愿平身。
太阳神挥挥手对她说:“选个带九的日子,把他迁了,供着,你的两件事就都好了。下一位!”
王小满恋恋不舍,她手伸进内衣口袋,取出二百元钱压在太阳神喝水的杯子底下说:“大师,我回去照你说的去做。等事情都顺了,我过来再给你捐半个熟猪脸。”
带九的日子容易找,但是摘掉这个厕所的机会却不好找。王小满带着这个神秘的、神奇的任务回到家,像怀揣着一件绝世宝贝一样,不把它安顿好就昼夜难安。她不敢告诉朱胜虎。自从建了这座新房子,朱胜虎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他像随时会爆发的炸药包,只要不如意就把大把的脾气发给自己。怀了宝娃四个月的那天,朱胜虎拿着瓦刀正在修补台阶上脱落了水泥的一个缺口子,突然听到一阵“咣当咣当”的声音。他扭头一看原来是王小满把那个双桶洗衣机甩筒搞得一阵乱响,没有放好衣物的洗衣机在震动的力量下就要从台阶上走下来。他提着瓦刀冲过去狠狠踢了这个笨蛋的女人一脚,把她的头发抓起来整个人拖在院子里一阵打,拳头像冰雹一样打在她的脸上、脑瓜上,王小满被打得披头散发,朱胜虎揪着在他眼里就像破抹布一样的女人越打怒火越旺,他母亲杨韭花听到响声急忙披着衣服从屋子里跑出来,一边骂着,在朱胜虎的后背狠狠打了两下,朱胜虎才转身走了出去。王小满在婆婆的劝说下坐在台阶上轻轻地抽泣,她幻想着,也许像婆婆说的那样,给他生个儿子一切都好了。
生下儿子那天,朱胜虎真的守在产房外等了很久。B超说是儿子那一定是儿子,他喜欢儿子。全家人等在产房门外像迎接贵宾一样虔诚。王小满尽管被疼痛折磨得整个身体像水洗过似的,一想到苦尽甘来,她就觉得忍了。然而看着护士把儿子抱出来全家人都傻了,朱胜虎更是拂袖而去。原来儿子长了一副奇怪的完全不像父母的模样,他碎小的五官挤在一起,皮肤发青,显然就是一个怪胎。护士没有说恭喜什么的话,交给杨韭花转身就走了。
同龄的孩子蹒跚学步、能说几句话的时候,王小满还抱着宝娃喂他吃饭,他长着一对细而长、视线不太集中的眼睛,鼻孔里流出擦之不完的鼻涕,留下两道暗红的印痕,两片小嘴唇即使不吃东西的时候也在来回摩擦,快两个生日了还在小满奶头上吊着嘴。朱胜虎很少抱着宝娃。一次王小满正抱着两岁的儿子喂奶,看到朱胜虎进来急忙推开儿子要站起来,谁知朱胜虎冲上去一把扯着她的头发,把她带儿子从床上拖了下来,朱胜虎一脚连一脚踢在她的腿上、屁股上,宝娃立刻仰着脑袋放声大哭,朱胜虎一把抓起宝娃,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王小满痛得站不起来,一只手扶着沙发的一角抢夺儿子,被朱胜虎一脚踹在床下,脑袋磕在床腿上。
儿子不仅小模样长得奇怪,而且到了上学的年纪还不能流利地说上几句话,王小满身上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厕所下面那个老鬼搞的。多亏了太阳神的火眼金睛,她等待着一个机会,要把这个祸害全家的老鬼搬走,还自己一个太平的日子。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朱胜虎在电力公司的同学推广农村太阳能发电。朱胜虎觉得这个项目有前景,想和发小王建敏成立一个这样的公司。约他去陕西考察项目。这一行恐怕一两天回不来。
朱胜虎还没有走,王小满早就联系好了水泥和瓷砖,匠人自然不能是外人,哥哥王立春就是砖瓦工。机会总是属于那些有准备的人。朱胜虎午后前脚刚走,院子里的厕所就轰隆一声被推倒了,茅坑被挖开。太阳一照耀,鬼魂就跑得找不见了,附不到这些尸骨上。所以趁着夕阳西下,王小满忙活了很久,一直到夜里十点,还在打着手电,用筛小麦的筛子把茅坑下面的土全部筛了一遍,生怕老鬼的哪一块骨头给遗漏了。她在一个木匣子里铺上寿衣店里买来的被褥,把这些过了筛子的骨头全部摆放在里面,外面刷了两遍黑墨汁,按照迁移先人的风俗,放了一夜,她和宝娃守灵一夜。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出山,露水还在草尖,王小满郑重地燃了一鞭小炮,对着黑色的木匣子说:“老人家,咱们搬家了。我给你找了一块好地方,以后逢年过节给你烧纸钱,你缺什么可以托梦给我。”
王小满找到的好地方是前些天给太阳神买了一条软云烟,他才亲自出马给选好的。此地头枕青石山、脚踏三都河。她和哥哥王立春清晨就赶到这里,把从院子茅坑下面拯救出来的老鬼安放在这里,三跪九拜的行了子孙之礼,王小满跪在地上,把精心准备的别墅、汽车、电视沙发什么的,还有面额一亿元的一大摞冥币全部烧给了老鬼。压迫了老鬼这么多年,天天往他头上倒脏东西,他才把灾难报复给自己,使得朱胜虎动不动就发火,没命的打自己。还有宝娃,若不是这个老鬼暗中作祟,自己就会生个健康的宝娃,而朱胜虎有了聪明的儿子,他万事顺心,春风得意,还会对自己拳脚相加吗?老鬼太委屈了!俗话说鬼神怕的是恶人。尽管当时在他上面垒茅坑是朱胜虎所为,但朱胜虎就像他名字一样,身强力壮赛过一只下山之虎,老鬼奈何不了他,才会把灾难加到她和儿子身上。
现在老鬼有了美满的安身之地,王小满觉得就像身上挖去一块毒瘤一样轻松,她哼唱着九九那个艳阳天,隔一会就要上一趟厕所,还对在屋檐下玩点唱机的宝娃喊:“宝娃,该尿尿了!”然后愉快地去玉米地里除草,把一泡尿憋回来,尿到新新的厕所里。
(二)
王小满还没有嗅够新厕所的清香,朱胜虎就要回来了。
她推着那辆脚蹬三轮车从田里回来,车里放了一把玉米地里嫩嫩得要挤出水来的苦芥菜,碎花的短袖贴在后背上。这时她听到阿珍喊:“小满,胜虎他们今天就回来了,三点多钟下火车。”
阿珍是王建敏的老婆。王小满正往院子里推着三轮,马上停了下来。她顾不得把三轮车推进去,直接从大门和三轮车的空隙里挤出来问:“建敏打回来电话了?”
“嗯嗯,昨天就打回来的。”阿珍脸上都是得意,家里安装的固定电话,每天晚上和老公聊天,她的思念和开心都写在脸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里,探出几支新鲜的芹菜,像马上要给老公接风洗尘的样子。
王小满欢喜的是自己刚把一切弄得妥妥的,朱胜虎刚好回来;失落的是在外面都五天了,守着一部空电话,朱胜虎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捎给自己。然而有什么关系?老鬼走了,一切很快就过去了。
朱胜虎此次西行收获颇丰,他不仅带回了太阳能发电技术,而且还跟电力公司的同学联系好了。安装后国家电网以0.79元/度的价格回收。黄土高原具有干旱少雨的气候优势,村民屋顶上除了晾晒一些五谷,基本上是在浪费阳光了。如果安装了太阳能,可以有效利用空间和自然资源,又节能环保,当日发电量直接输送给国家电网,既满足了村民个人用电,还可以搞创收。他粗略算了一下,投资100平米的太阳能设备需要五六万元,使用寿命二十五年,按照夏天日发电5度和冬季日发电3度计算,大约六年可以收回成本,抛却折旧,村民大大有利可赚。朱胜虎和王建敏兴奋地计算着,像两只落在屋顶的麻雀一样一路上私语不停,他们被这个广阔的前景搞得彻夜难眠,恨不能一脚踏上家乡的土地,甩开臂膀大干一番。他们的心情被美好的未来照耀得百花怒放。
还没有走到家门口,一阵高亢的地方戏便从家的方向飞过来,这咿咿呀呀的唱腔很显然是宝娃点唱机里播放出来的。同龄的孩子都上学去了,村里人听到这唱腔都心照不宣,朱胜虎亢奋的心情马上飘过一团乌云,接着下起了暴雨,把刚刚怒放的花朵打得七零八落、一地凋残。宝娃看着朱胜虎阴着脸走进院子,仰着头怯怯地喊了一声“爸爸”,朱胜虎没有应声,直接上去一把按下了点唱机的开关,
王小满有了新盘的茅坑撑腰,底气也足了。她拿着一块抹布从这个屋子旋进那个屋子,把桌子、窗台全部擦了一遍。听到点唱机戛然而止,她知道是朱胜虎回来了,急忙从屋里一脚跨出来:“你回来了,还没有吃饭吧!”今天她也学着阿珍的样子,准备烧几个自以为拿手的菜。
朱胜虎走进院子立刻发现有些异常,他一眼就看到了南屋的墙上像太极八卦图一样分成了黑白两边。一半是洁白的瓷砖一半是乌青的旧砖。因为当时不是切割机处理,而是人工临时推倒,所以接口处尽管做了耐心细致的弥补,却依然留下了蛇形一样的参差不齐的痕迹。再加上王立春是农村出身的泥瓦匠,他的手艺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接口处像黑蛇游过七弯八拐的,瓷砖与瓷砖的缝隙有的就有一指宽。这项王小满看来精致无比颇为得意的宏伟工程,一下子惹恼了刚下火车的朱胜虎,他一脚踢翻了王小满泡满衣服的水盆,把手里的行李扔在台阶上,食指指着黑白分明的墙壁:“这是他妈的谁干的?老子几天不在家,你就上房揭瓦了!”
呼呼,回家过鬼节,编按潦草,勿怪哈!^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