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盲症俗称“鸡母眼”，我觉得这名字太妥帖不过了，既有盲点的切割，又有形象化的比照，所有的鸡，一到夜晚都是两眼一抹黑。
　　 我小时候得过一次“鸡母眼”，每到鸡归笼（鸡回到所圈养的笼子里）的时候，就是我的末日。起先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后来竟然是一片漆黑，世界仿佛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乡下的夜晚是孩童的天堂，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一伙半大不小的吃饱喝足了的孩子，在月光下钻草堆捉迷藏，连天上的星星都是嫉妒的。
　　 而我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一边，月色于我而言，不仅多余，而且比夜风还要寒凉。那时，心里总在想一个人生的大命题，该不会瞎了吧？不然连媳妇都讨不到。玩伴们晓得我“瞎”了，都围过来左一下右一下拍打我的头，然后嘻嘻哈哈地逃开，我忽而左转身右转身，就是逮不住一个人。我懊恼极了，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旋转的陀螺，由着人随便地抽来抽去。
　　 其时，我那地偷船的事时有发生，被逮住的小偷都会被吊在巷子口的那棵大柳树上，由村民毒打一番，待还回船只或赔了银两，才放得下来。一个夜晚，又逮住了一个偷船的人，听人说这人被脱光了上衣，只穿了一条单裤，被五花大绑吊了起来，双脚离地三尺。我看不见，但我的耳朵里不时传来“饶命啊！饶命啊！”的声音，这毛骨悚然的求饶声令人浑身发紧，心里发凉，但它依然没唤醒村民们“沉睡”的善良。
　　 夜深了，村里的带头人说：“都回去吧，就这样吊着，冻死这狗日的。”
　　 明眼人都披着月光回家了，我是瞎子，不利落，刚循着偷船人的叫唤声摸到巷口，那偷船人对我说：“小祖宗，求求你，把我放下来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拉风箱。
　　 我有些迟疑。我家的船前一年就被人偷了，那是我们家的救命船，水乡人家的采莲、捕鱼捞虾都离不开船，没有船的人家就像猎手失去了火铳（猎枪里装子弹的弹囊）。对偷船的人，我是恨之入骨！
　　 “我家还有个瞎儿子啊！我死了，他会饿死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或许双腿还在做无谓的蹬踏，满是血污的头颅或许正挣扎着朝向我。
　　 是他的“瞎儿子”救了他的命！我也是“瞎子”啊，我能体会瞎子的苦难，世上路千条，没有一条是瞎子的；日子再丰富多彩，瞎子只有一种黑色。夜色如水，瞎子却不晓得这夜色是如何像水一样的能荡起涟漪……瞎子没有方向感，他想走路，却不知道往哪里走，瞎子的日子比千年古井中的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砖还要寂寞凄苦。
　　 “我是‘鸡母眼’，看不见的。”我本能地四下张望，生怕被人发现，可是我能看见什么呢？
　　 “你往我这边走，在树干上解开绳子就行了。”
　　 我摸摸索索走近树干，火急火燎地解开绳子，偷船人重重地坠落在地上......想必他是连滚带爬、趔趔趄趄地逃走的。
　　 偷船人跑了，有人说是我放走的，因为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现场的，船主家执意要我家赔偿。父亲问我，我承认了。父亲没有责备我，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道：“眼瞎了，心还没瞎啊。”他说，要是我不得“鸡母眼”就跟人一起回来了，就不会摊上这窝心事，得赶紧把我的“鸡母眼”治好。
　　 父亲听说吃猪肝能治“鸡母眼”，买了二两猪肝。被偷的船主见父亲买了猪肝，说：“木发哥，加餐啊？”父亲说，儿子得了“鸡母眼”，给他治病的。
　　 那人阴阳怪气地说：“是该补一补，没心没肝的货！”
　　 父亲觉得自己的儿子救了一条命，做了一件全村人都不肯做的事。但父亲依旧觉得亏了气，因为全村都是同仇敌忾，以为只要有了正义的名义，所有过火（过分）的行为都是正当的，前几年村里就打死过一个偷船人。那时，无所谓法制，强盗的命连狗都不如。再说我们是外来户，惹不起人家，父亲不敢吭声。
　　 父亲不敢再去买猪肝了。郎中说，鱼肝油也是治“鸡母眼”的。父亲买了三瓶鱼肝油，那是全家三个月的菜油钱。那时的鱼肝油既不是片剂，也不是胶囊，是褐色的液体，鱼肝油通过细细的吸管滴在舌头尖上，再抿住嘴巴，让这黏糊糊的液体慢慢的渗入体内。至今我都记得那味道，凉薄如冷雨，苦涩、油腥，着实令人反胃，以致今日我都闻不得鱼腥气。
　　 据说，鱼肝油是从鳕鱼体内提炼出来的油脂。后来我一直在想，鳕鱼是深海鱼类，它的身体内一定储藏有大量的、明亮的物质，它的眼睛也一定是明亮的，它肯定不会得“鸡母眼”，所以它识相，深潜海底，远避污浊的水面，眼不见心不烦。但大海的深处无疑是孤独的，鱼翔浅底的快乐不属于鳕鱼，风花雪月不属于鳕鱼，它的孤独如终南山麓的陶渊明、妖老山沟沟里的李白，它以出世的方式逃避了萧瑟风雨和万钧雷霆纷争的世界，权当自己就是一个瞎子，或者做一个隐士好了。
　　 但善良不能隐，慈悲不能隐，若是这些品格孤独了、孤立了，世界便会一团漆黑。这正如罗素说过的——“善良是一盏人性之灯，世界因此而明亮。”
　　
　　 二
　　
　　 村里有一位盲人，以算命为生，他叫原生。但没有人喊过他的本名，人们都叫他“算命瞎子”。
　　 “算命瞎子”不是生下来就是瞎子，七岁那年他得了天花，满脸都是亮飒飒的水泡，后来漫及到眼睛，终于瞎了。
　　 “算命瞎子”的母亲是个美人儿，油黑的脸，丹凤眼，声音薄爽清亮，她唱《樊梨花》比戏子唱得还好听。这是“算命瞎子”对母亲面相和声音的记忆。
　　 “算命先生”二十八岁的时候，有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媒人说，姑娘是个孤儿，苦命人，人生得秀气，眼里有活，孝顺。
　　 他眨着空洞一样的眼睛，笑了。媒人又说，瞎子，你是前生的修得好，这姑娘长得跟你妈像哩。
　　 “瞎子”又笑了：“会过过日子就行。”
　　 全村人都晓得“瞎子”生得像母亲，也是一个讲体面的人，一身行头从来都是规规整整，若是不破相、不瞎，活脱脱就是一个美男子。
　　 一日，他听说那姑娘也得过天花，还是个瘌痢头，头上就几根黄兮兮的头发，头皮青一块紫一块。
　　 他闷闷不乐，也不跟人算卦了，一天到晚昏睡。做娘的知道儿子的心思：“原生啊，有一门亲事就是烧高香了。我走了，还有人照顾你哩。”
　　 原生从床上坐了起来，幽幽地：“不如不说破的。”
　　 其实他本就知道那姑娘必定是不中看的，不然不会嫁他这瞎子，但心里依然念想着她就是漂亮的，如母亲。
　　 算命先生把婚退了。还是做自己的老本行，算八字，算年成，算人间的悲欢离合。
　　 “不如不说破”，似佛语，有禅意。如此的引而不发是生活的艺术，聪明的人都乐于此道。相传乾隆下江南到苏州狮子林，一时兴起，应当地官员请求，题写了“真有趣”三个字，刚好旁边站有接驾的新科状元黄熙，他觉得这几个字太俗，有失皇上大雅，于是灵机一动，奏曰：“臣见皇上御笔，笔笔铁画银钩，字字龙飞凤舞，尤以这‘有’字百媚千姿。臣冒昧请皇上将这‘有’字赐予小臣。”乾隆知道话中有话，恍然大悟，便将“真有趣”改为“真趣”，但又不好意思，便在旁边附一行小字“御赐黄熙有”。
　　 黄熙以曲衷隐说之法，暗示皇上改动题匾，化俗为雅，一时传为佳话。
　　 其实，人世间的许多事是不能说破的，读诗中巧语，读的是朦胧的意境，隔雾看山，看的是景致的曼妙，人生之美妙和生活的玄机，也许就在破与不破之间。不说破，不是因为自己就瞎了眼，或没看见，恰恰相反，不说破是看得破，且看透了，不如不说。信口开河，打开的可能是潘多拉的魔盒，守口如瓶守的是尊重他人隐私的心智。算命先生的亲事被人说破了，他的梦便碎了。皇上和小臣彼此心知肚明，他们不说破是用智慧藏智慧，用机锋抬机锋，这份默契是用太极把式玩人生的意趣。
　　 所以，虚掩一扇门，掩的是人生的快意和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