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人千差万别，不同的瞳孔，不同的人生故事。我们看得到的是黑色、蓝色、棕色、灰色的瞳孔，而我们看不见的，都以各种形式蛰伏在瞳孔深处，安放于每个人的内心与灵魂。
　　
　　 一、“四饼”来了
　　 2008年1月26日下午，枫吉村，天寒地冻。
　　 平头叔在村口的小卖铺里搓麻将，有好一会儿了，他右手一直捋着嘴角边的小八字胡，另一只手放在麻将堆里，却迟迟不肯摸牌。忽然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原来是小卖铺的门被人猛然推开了。
　　 “好嘞，四饼来了！”平头叔看见进来的陈村长鼻梁上那厚厚的眼镜片，心下大喜。他将伸出的右手在自己的粗布棉衣上蹭了两下，立即打出白板儿，左手快速又摸了一子，“哈哈，太好了，”平头叔尖着嗓子大喊一声，麻利地放牌：“胡啦！小的们，都赶快给叔儿上供！哈哈哈……”
　　 众人面面相觑，果然是最后一只四饼被平头叔给自摸了！
　　 此时的陈村长却没心思听平头叔唠叨他的麻将，他心急火燎地赶来，只是因为他娘得了胃结石，需要尽快手术，却筹不到钱。
　　 这平头叔，年轻时十里八乡地走着为人剃头，而且最拿手的就是剃小平头，于是邻里乡亲也就一直喊他平头叔了。至于他真名叫啥，陈村长还真不知道。偶尔心情好了，他也替人算命。陈村长小时候路过他们家的小菜园，他就指着村长对村里人说：“这娃的瞳孔是紫色的，跟其他娃不一样。长大了会是个孝顺的娃，有才气又有财运。陈愣子能生出这么个娃，早晚有福气啦！”
　　 那时的乡邻们都需要剃头的平头叔，却又觉得他除了剃头就好吃懒做，没个正经营生，都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他。平头叔也满不在乎地天天说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最终一来二去的，他也就成了小有名气的老光棍。可他是打心眼里喜欢陈村长这娃娃，有事没事就要去他家坐坐，说要沾沾陈村长的灵气。还时不时求陈愣子让这娃认自己做干爹。陈愣子虽从不答应，但两家人一直相处得很好。遇到难事了，陈村长来找平头叔，平头叔自然是一点也不意外。
　　 “四饼啊，你别慌，啥时候手术啊？要多少钱呢？”平头叔双手揣兜，一下将裤子口袋翻出来，整钱零钱的往桌子上倒了两大把。
　　 “除了手术还要保养费，前后总共要一万吧！”陈村长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假装是因为冷的缘故，咳嗽了一声。
　　 “也是，年关了，早做手术好过年。”平头叔知道他借钱的尴尬，扶了扶陈村长的肩膀。
　　 “叔儿，今年秋季入学时的学费还是您给张罗的，眼下旧债未还又找您……”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平头叔抢过来：“这孩子，快别这么说。命中注定了你是我的福星啊！次次我遇见你，总有好事儿发生。现如今福星遭难，你说我有不管的道理么？”说着他习惯性地捋起右半边的小八字胡，眼神陷入了空濛，“这样，你先回去照看你娘，叔来想想办法。”
　　 检查过了，却没钱手术，陈村长只能先把娘接回了家，食不下咽。出了这档子事儿，平头叔再也无心麻将，开始着手四处借钱。两天过去，他借遍亲戚，也只凑了两千多。想想一万多块这么一大笔钱，对于靠天吃饭的穷百姓来说，真是笔不小的数目。他站在村中小路上，看着陈建军家的三层小洋楼出了神，“如今，能拿得出这笔钱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家家屋檐上都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凌。这个严寒而漫长的冬季也像被冻结了一样，厚实地化不开……
　　
　　 二、天才的瞳孔是紫色的
　　 2008年1月29日深夜，枫吉村，鹅毛大雪。
　　 站在斜坡上的陈建军伸出粗糙的大手，哈了一口热气，迅速揉了揉拧成一条线的眉毛。簌簌的落雪声让他鼻子酸痛，不禁又伸手紧了紧身上的军绿大衣。
　　 也不知道陈建军来偷听了多少次墙角，才选定的这个位置。从这儿能看到陈村长家的整个院子，更巧的是正好可以看见陈村长家主窑窗户上的整副影像。夜色静谧，时不时还能听见村长他娘满是隐忍的咳嗽声。
　　 “村儿啊，这辣椒呛的紧，你剪会儿就睡吧，别熬坏了眼睛！”村长他娘的声音干瘪着，气息微弱，语速特别慢，像是被什么扯着嗓子。
　　 “娘啊，您和爹颈椎不好，早点睡吧！这上了大学，课业不紧张，天天休息。好不容易寒假了，就让我多帮衬点儿。”孩子的声音清澈恳切。
　　 “这娃，从小，我就看你是块儿好料。爹没啥文化，也想不出啥好名儿，给你起名叫村长委屈了。我儿可比咱们村长陈建军强多了，当初啊，就应该给咱娃起名叫个乡长、县长啥的才不屈才……。”
　　 “哈哈哈……”那雪花落在贫寒的陈村长家，反而多了一抹温暖的颜色。
　　 “好你个陈愣子，野心不小啊！多年前就憋着这坏水儿呢？敢盯着我村长的位置也就算了，现在还想当乡长、县长嘞？也不先看看，你家祖坟冒青烟了么？”看着窗户上陈村长他爹挺直了腰杆、摇头晃脑的样子，陈建军那又粗又浓的眉毛皱成了两座山，“哼，回头我让你好看！”抹了一把脖子里画掉的雪水，陈建军不愿再听，大踏步回去了。身后的平头叔躲在边上的乱草丛里捂着嘴偷笑，之后不动声色地悄悄跟上。风雪卷着远处吹来的浮叶，沙沙回响，很快就掩埋了一大一小两双脚印。
　　 “咱娃睡了？咋不见他房间的灯亮呢？”一只脚刚踏进门来，陈建军就迫不及待地盯着儿子的房间左瞅右看。
　　 “没有，娃在家睡了一下午，晚上被同学们叫去喝酒了。”看陈刚他娘抚弄着手指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陈建军顿时来了气，伸出食指凑近沈如的额头：“你呀，都是你给惯的！看人家村长，比咱家刚还小两岁，学习比刚好就算了，你知道人家现在在干啥？人家现在正在煤油灯底下剪辣椒呢！再看看咱刚儿，咱家自己花钱雇人来剪辣椒，他不说帮忙，大晚上还出去鬼混，像个啥样子？”
　　 沈如双手抱住肩膀靠在墙上：“看别人儿子好，你咋不当他爹呢？”说着白了陈建军一眼。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建军若有所思起来。
　　 三楼客房里的灯亮着，两个短期工不敢偷懒，一刻不停地剪着辣椒。不一会儿，二楼房间的灯也亮了，陈建军倒了杯热茶，紫砂杯里的茶香味似有若无地氤氲成烟圈，四散开来。
　　 陈建军细细地思考起昨日平头叔的话来，“平头这个人平日里有点喜欢吹小牛不假，但很多年前，他就说过陈村长的瞳孔是紫色的，是个福星，将来是要旺父母亲人的。这几年看来，陈村长这娃勤劳能干，孝顺也是出了名的。今年秋天，他更是成为枫吉村多年来头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娃。如此说来，这娃的瞳孔真是紫色的？莫不是给平头说中了，只有内行人才能看得出？若真是这样，眼下正有个好机会。陈村长他娘得了胃结石，需要一万多块钱。我若是借了这钱给他，平头就会出面帮我说服陈村长。他若是做了我干儿子，日后真的旺父母，那岂不是也自然会旺了我？”
　　 “沈如，你说说看，陈愣子家那娃的瞳孔是不是紫色的？”陈建军嘬了一小口茶，盯着沈如问。
　　 “哟，从小老师们都说这娃是天才，过目不忘的，你说呢？这天才的瞳孔么，想必是和常人不一样的吧？”沈如不明所以地回答着。
　　 “哦，那你能看出他的瞳孔是啥颜色的不？”
　　 “这个，我瞧着吧，这有时是黑色；有时候，好像的确是紫色的。”沈如仔细回想着陈村长的模样。
　　 “啥？还会变色？”
　　 这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院墙外的小路上，平头叔正急地团团转，忽然有个身影撞个满怀。借着雪色，平头一眼认出是陈村长。
　　 “四饼，是你娃娃！大半夜的，出来吓人呢？”
　　 “平头叔，你在这儿干啥呢？”
　　 “嘘！”平头食指抵在薄薄的嘴唇上，拉着陈村长往远处走了一段路，躲在一截废弃的矮墙下，“我来给你张罗那一万块钱的事儿啊！你娃不说，我也知道，马上过了年，这一学期的生活费最少要两千吧？我都给你算进医药费里告诉陈建军了。我就问你，他陈建军若是同意借钱给你，你爹妈同意让你给人当干儿子不？”
　　 “这，平头叔，我还没告诉俺爹娘呢。咱们这儿的人，你也知道，都是老思想。总觉得自己儿子给别人当了干儿，自己就只有半个儿子了一样。”
　　 “咦，这还用你说？若不是这老思想，那陈建军也不会想着趁这茬借钱给你了。
　　 “平头叔，我知道您对俺家人都好，以后我一定报答您！”说着陈村长就要跪下，却被平头一把拉起：“还是你告诉我的‘男儿膝下有黄金’。乖孩子，你是福星这事儿啊，还真是我算出来的，不是吹的。我等着你日后孝敬我呢！”
　　 夜里的枫吉村格外安宁，纵然贫困，可看到冰雪反射的银光和几户人家不肯熄灭的微芒，陈村长的心里却感受到了希望。无论是多么平凡又渺小的存在，人总要靠着别人的善意勇敢活下去。看着平头叔的背影，陈村长的脚步也有了力量。
　　
　　 三、傻子的瞳孔是黑色的
　　 2008年1月30日清晨，陈建军家，冰冻三尺。
　　 “陈、陈建军，你、你、你这个混蛋老子”天刚蒙蒙亮，陈刚在两位发小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平头叔和村里的蹩脚土郎中王赖。
　　 显然陈建军他们还没起来，平头故意提高了分贝大喊：“刚啊，你可不敢乱说。再怎么样，那可是你亲爹。”
　　 “什么？亲爹？他一直都看不上我这个儿子。眼下还想认个干儿子来，等他咽气了，好分了我的家产，我没有这样的亲爹。”陈刚红着眼睛打着饱嗝，酒气熏天。因为急怒攻心，直愣愣地翻着浑浊的白眼瞪着陈建军的房间，颇似个输得一无所有又凶神恶煞的赌徒。
　　 只听楼上一阵窸窸窣窣，陈刚他娘最先冲出房间，看见陈刚这个样子，慌得恨不得从楼上跳下来：“我的儿啊，你这是要干啥？”
　　 “娘啊，我爹他不想要我了。”陈刚忽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撞墙，哭闹得两个发小都架不住他。
　　 “谁都别管他，让他撞，有种的今天你就撞死在墙上！”陈建军右手扶着皮带，高声裂云，瞪着房前屋后不一会儿拥挤来的那些看热闹的乡亲。
　　 平头抢过去捏紧陈刚的胳膊，一个劲地向他递颜色，似是在给他加油打气，鼓励他说下去。
　　 “父老乡亲，你们看看啊，看我这个爹是有多么虚荣多么伪善。都说虎毒不食子，你们看看他，他嫌弃我这个儿子差劲，丢了他的脸，就想让我一头撞死。你们都还记得我奶奶吧？当年我奶奶在村头饿的像乌龟一样直伸脖子，我爹他管过么？奶奶早死，就是被我爹给虐待的。老的少的，不中用的，都会丢他的脸，他丢不起这个人啊！”陈刚越说越激愤，直接跪在了墙角，面向着众乡亲，声泪俱下，说得煞有其事也甚至可怜。
　　 “你，你这个讨债鬼……”陈建军被他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跳，急匆匆冲下楼来，对着陈刚的脸孔就是两巴掌。
　　 哭哭啼啼的沈如一直想堵上儿子的嘴，却死活没法。看见儿子挨了打，哇得一声大哭起来：“陈建军，你没看刚儿都喝得不清醒了么？你要把他打出个好歹来，我，我跟你不过了。”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陈刚乱哭。
　　 平头心里五味陈杂，一直也在问自己，这一剂药是不是下的过于猛了。昨夜他见陈村长用在网上搜集来的偏方和面，大半夜的趁爹娘睡了，顶着风雪去村口小湖里钓鱼，只是为了能让日渐消瘦又咽食疼痛的娘能喝口热乎的营养汤，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于是他连夜去了陈刚所在的酒场，以长辈的身份跟陈刚说了一肚子暖心话，这才骗的陈刚的信任。之后又添油加醋地煽动他回来跟他老子闹，也是为了让陈建军对这个儿子更为寒心，好尽早成全陈村长。不料陈刚这小子心中本来就藏了这么深的怨恨，说起话来，有的没的，句句直扎陈建军的心窝子，把平头都惊得缓不过来神。
　　 陈建军虽没什么文化，小学毕业而已。但是他签所有的文件，从来都不书写，只是用章。这枚章可是多年前，他专门到县里求一个书法家帮他刻的。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他是多么爱面子的一个人。如今大早上的，被自己亲儿子当着众人的面打了脸，他气得手脚都在发抖。平头正在犹豫该说点啥劝阻时，陈村长终于来了。
　　 善良的陈村长稳稳地端着半锅热得冒泡的鱼汤，大步来到陈建军家。他只记得昨夜平头叔说了：“好东西不能只想着自家人，想借陈建军家的钱，也要想着点人家。”他当然不知道昨夜平头叔的小动作，更不知道平头叔接下来的小计划。眼前的景象让他呆立在人前看傻了眼。
　　 “看吧，看吧，就是这小子。我爹他看不上我，就想认他做干儿子，日后好分走我的家产。不就是看他的瞳孔是紫色的，日后能旺亲人么？王赖，你是医生，你说他的瞳孔究竟是紫色还是黑色？”陈刚眼神好，陈村长刚一进门，他就从人缝里看见了他。
　　 看着陈建军脸上白一阵紫一阵黑一阵的，平头叔于心不忍，想拉住王赖不让他说话，奈何王赖事先收了平头100块钱的贿赂，现在自然是会错了意，直接甩掉了平头的胳膊就大喊：“你们家陈刚给了我100块钱，偏要让我说陈村长的瞳孔是黑色的。是你儿子让我来骗你的，这钱，我不还你了啊！”胆小的王赖卖过假药，被陈建军狠狠地揍过，此时心虚，喊完这几句话更是吓得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