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西南边陲，狞厉群山向上劈砍而出的颠乱奔逃的天际线，终于止息下来。丢掉所有家当，仓皇逃命的方头和棉棉早已精疲力竭，被利石刺藤装点得分外“妖娆”，惊、痛、怕、饿、累，方头背上挨了一棍，口里出血，他还崴了一只脚，由开始扛着棉棉跑路，到现在棉棉架着他一步一捱，下到暮色四起的陌生峡谷。往下看，乱石累累，狂野的怒江在亚热带滚滚的烟云里奔腾跳掷，巨浪如山，轰隆隆地响得怕人。
　　 两个人在苍山脚下，在轰鸣的江边坐下，心绪复杂地沉默着。棉棉像个乞儿，既不甘心，又无奈地蜷缩在方头的身边。许久，方头长叹一声：“这下可球好，我们的绗缝机、帐篷、丝绵、蚕丝、被套全丢了，总算暂时保住了命……真是冤家路窄！”
　　 棉棉心有余悸地回望，说：“那几个拿刀的肯定是你说的黑三的手下……不会再追过来吧？”
　　 身体强壮、相当有肉的方头强打精神说：“别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然和缅甸接壤，这里是中国的地盘，有法律罩着哩。我们大风大浪都闯过了，你不是说要随我丈量神州万里江山，还要丈量我们心中的江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描绘我们灵魂的烟火，还在乎这点小风波？”
　　 这时脚踝处一阵钻心的刺痛使他额头冒汗，倒抽一口凉气。棉棉默默地帮他揉捏，方头则怜惜地帮她整理乱发，这对冷战多日的小情侣经此磨难，渐又惺惺相惜了。
　　 这是一对来自中原地带的青年人。几年来男的走南闯北，行遍城乡，为人们加工丝绵被、蚕丝被，翻新旧棉被。去年他去东部沿海城市卖蚕丝被，巧遇了打工的文艺范儿的同乡和高中同窗棉棉，遂相约到神秘的喜马拉雅附近做加工被服生意，走别人未走的路。他们承继着祖上技艺，却有着时代的特色。他们的祖上是餐风宿露弹棉花的，背着磨盘、纺锤、弹弓游走四方，为人们加工衣被赖以糊口度日。而他们虽操祖业，行路靠现代化的交通工具，缝制衣被用电脑操控的绗缝机，输送材料通过畅通全国的物流公司。祖上有着世代手艺人的悲情：卖盐的喝淡汤；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而他们则通晓手机、电脑，懂生活，有理想，希望在角逐金钱之余遍览祖国山河，用寂寞的汉字营造一隅沧海横流世道之外精神的海市蜃楼。他们都是一个名叫《江山文学》的网站注册作者，棉棉擅长散文、诗歌，方头则立志写一部反映世间百态的长篇小说，小学文化的莫言获得诺奖，高中辍学的方头颇有超越的心理优势，故江山注册名曰“不说”，而棉棉的网名则是“三生石上”。
　　 在那座改革开放前沿的城市里，棉棉在一家厂里做工，周末外出巧遇小区边加工蚕丝被的方头，网上的邂逅、现实的重逢，他乡故知的火花碰撞，从此每逢工余两人便形影相伴。棉棉高个、白皙，身材火辣，高鼻深目，颇有欧范。有个叫黑三的神秘同乡淫窟老板以买卖蚕丝为名悄悄找到方头，许以重金，让方头把棉棉骗出去，方头警惕地打量着黑三，笑道：“球，我准备带回家自己要哩！”心狠手辣的黑三脸色顿时阴沉了。第二天，方头带着棉棉悄悄失踪，两人相约走进红尘不到的香格里拉，一为避世，二为淘金，三为增进阅历书写人生。
　　 天黑了，先是洒下一阵雨点，接着峡谷上方棉絮似的云团里露出淡淡月光，汹涌的江水浮沉着几粒星光。印度洋北上的暖湿气流被喜马拉雅阻挡，折而沿怒江峡谷南下，带着浓重的异域风情和潮湿黑暗，使他们顿生寒意。
　　 远处传来野狼的悲鸣。
　　 “冷吗，棉棉？”
　　 “哥，我有些怕……”
　　 方头扶着巨石吃力地站起来，说：“江边有条羊肠小路，我们往前走，肯定会遇到村寨。”两人相互搀扶，摸索着在山河之畔慢慢前行，江潮澎湃，使他们颇感悲壮。
　　 “棉棉，这些日子，你有些恨我，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了……”许久，映着淡淡的月色，方头声音干涩地说。
　　 “你也一样，你……”棉棉声音凄楚。
　　 “我没有！”方头在激荡的江潮里大声回答，用力站住了。他说：“我知道，因为我发来的劣质丝绵和蚕丝，你指责我用黑心棉欺骗山民，牟取利益。可我们家乡两万多台绗缝机、好几万人散布在全国各地都是这样干的呀！这里条件艰苦，人家也买不起好的，我们总不能亏本吧……”
　　 “可，如果那样，我们的情怀呢？我们的理性呢？我们一边寻找诗意，一边亵渎诗意。”
　　 “唉，棉棉，我们这些低到尘埃里的草根，总不能光顾精神不球吃饭吧！”
　　 “哥，你别再老说那个字了，人家还以为你是NBA的哩！”他们笑起来，喘了口气，又向前挪动了。轻风一吹，云雾渐开，圆圆的月亮悬在头顶，照着蜿蜒起伏的江山，照着怪石草木搏人的奇峰，视线好多了。他们向前摸索，相互搀扶，来路迷失，前途未卜。他们无语，各自想着心事。他低着头，想起家乡撂荒的土地，空巢的民居，疯狂的麻将桌。也想起经济时代的匆忙算计，家乡人一车车往外输送假矿石、假木耳、假蜂蜜……缺乏制约的资本行为，把不少人旧道德冲垮，新道德还不够强大。自己自幼酷爱文学，自许身处尘埃，仰望星空，可做事之际，依然有着人性中的狡狯和低俗。如此痛苦的“不说”，何以成就皇皇日月的生命大书？她扶着身边的男人，抬头看看没有尽头的前面，暗影中闪现出一张张山地人们干净淳朴的眉眼，未被污染的笑容，上当受骗的激愤，古风消沉的焦虑。满山虫鸣，满目奇景，满耳水声，云雾甜美，歌谣透明，渐渐陆沉的香格里拉，谁来守候你最后的贞操……
　　 “哥，夜路太寂寞，说说我们的初衷、我们的江山吧。”
　　 “嗯，韩愈说万物皆择其善鸣者而鸣之，不平则鸣，则世界为之斑斓而生动，心灵为之丰富而美善了。故小人鱼接手争鸣文学，纷飞的雪创办逝水流年，独上月楼孜孜以求，柳约何叶各呈风骚，山泉故事当垆醉酒……此各聚众乘怀，欲鸣其善者了。举凡赵董、古渡、林子诸人，殚精沥血，非图一时名利，而欲逞古今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之鸣也……”
　　 “那你取名不说，岂非自相矛盾？”
　　 “小说作者怎能不说？说就是鸣。小说就是要说，往小里说，往细里说，说得巧妙，说得入味，心地光明，入情入理，否则不如不说，因为说而无益，说也白说。我的不说，是不敢说，想好了再说，做好人再说，想不好一辈子也不说，心里阴暗不驱除就没资格说……譬如司马迁、曹雪芹诸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哥，你什么时候能说？”又冷又饿的棉棉幽幽发问。
　　 痛累交加的方头同样幽幽答道：“我们被时代大潮冲昏了，迷了路，没有方向，没有渡口。只有找回初心，才有琴瑟和谐之鸣啊。可渡口，我的人生渡口在哪里呢……”他拉着棉棉坐在路边，说，“歇一下，真走不动了！”
　　 他们在雾海浮沉的月下小憩，各自做了一个梦。如鼓的饥肠将他们唤醒，方头说：
　　 “我梦见了纺锤、磨盘，弹弓弹棉花的嗡嗡声，用心灵的经纬纺织着众生的衣被。睁开眼，原来是迷雾中江潮的回声。”
　　 棉棉说：“我梦见了红帆、旭日，还有宁静的可以望见彼岸花的港口。虽然醒来听见狼嚎，乌云吞没明月，可我此刻却光明而喜悦！”
　　 两人身子分开，互相啄吻了一下。他们一起说：“不要耽溺，我们还是寻找黎明的渡口吧。”就又相互扶持在黑暗里前行了。虽然更累更饿更疼更乏，两人却心里暖暖的，前面江流回环，蛇路明灭，蓦然地势为之开阔，有一村寨，篝火灼灼，有无数人影人声正泱泱而来。岸畔平坦，溜索、浮桥，灯光点点，竟果似一梦中渡口。
　　 他们一时惊呆，回望来路，沟壑苍苍，凶险依旧，就有了两世为人、似梦非梦的感觉。棉棉感情奔腾，叫了一声“哥”，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泪流满面地亲吻起来。
　　 他仍像做梦，棉棉早已结了冰，他也冒着雪山的寒气。棉棉融化了，燃烧了，他心头的冰雪也在消融。其实，他早就在补救、修正自己，他在无声中进了优质棉，进行货真价实的交易，并对已经卖出的劣质品进行回收和补偿。他们亏了不少钱，却换来了山民们的信任和口碑，他们的生意不但没有垮掉，反而另生风光。风水宝地和政府的资助、经济搞活，山里人生活得一点也不比内地人差，优质的生活盘活着他们的传统技艺，也让他走回了自己。他虽放不下认错的架子，却默默温暖着棉棉渐渐冷却的心。
　　 不久前，他们发现峡谷另外进来一伙外乡人，到处以低价兜售黑心棉、假蚕丝，坑害勇敢淳朴的少数民族。他悄悄查访跟踪，居然发现一个更大的秘密，原来这伙人加工衣被只是幌子，他们以此遮人耳目，骗取山民信任，以高薪招工做饵，将年轻漂亮的姑娘骗往外地的火坑，而幕后的黑手竟然是那个神龙一样到处出没的黑三！他知道这个秘密，惊出一身冷汗，因怕吓着棉棉，他行踪神秘，引起棉棉更大的误会和不满。在拆穿那伙人的骗局和准备报案之际，黑三亲率打手在其转场时半路劫杀他们，方头早有警觉，拉着棉棉攀山越岭夺路而逃，终于迷失于歧路之中……
　　 底下的事情更像梦境，打着灯笼火把的山民们如迎接部落英雄一样接回了他们。更有戏剧性的是，在渡口的灯光下，黑三一伙被猪狗一样绳捆索绑，人们扛抬着过江送往公安机关……
　　 他似梦非梦，躺在轻轻漾动的鲜花簇拥的藤床上，往山寨里行进。棉棉一直握着他的手，将露珠似的眼泪洒在他滚烫的头脸：“哥，我现在才知道，我误会你了！”在人们天书一般说说笑笑的缅藏语系里，他感觉身外的江山和心里的江山正冉冉交融。他朦胧想道：
　　 莽莽江山，我终于找到了一处渡口，让我回家吧——但愿，这一切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