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我十二岁。并不懂得“祭奠”二字为何物，亦不知其份量有多重，不知其情意之浓厚，眷恋之深刻。
　　 小时候，每年春节，正月初一，都要跟着爷爷、爸爸妈妈、伯父、姑姑姑爷们一起去上坟，烧香、烧纸钱、放火炮。这是家族历来的惯例，每年初一的早上，雷打不动。爷爷说，过年，给老祖先人上香，是对他们的尊重和纪念，是祈求他们保佑我们子孙后代这一年平安健康、风调雨顺。
　　 爷爷会挨着坟墓，一个一个告诉我和姐姐妹妹们，这一座是曾祖父，那一座是曾祖母，哪一座是爷爷的爷爷，哪一座是爷爷的奶奶，还有他的伯父伯母、舅爷舅母。在某一两座墓碑上，还能看到上面刻着大家的名字，甚至还有我们这些小辈的，看来这一位老祖人公去世时，我们已在世上，只是年龄尚小，并不知情。
　　 为什么上香，我没有提到婆婆一起去？因为婆婆在我年仅三岁的时候，就犯高血压，瘫痪了。据说她还是带我到外婆家时发的病，右半边肢体失去知觉，从此就得靠拐杖辅助出行。
　　 大概在我初中前，爷爷婆婆都是在我家和伯父家，轮流住一年。由两个儿子轮流赡养，实是合情合理。每一年，爷爷婆婆来我家住，我都有喜有忧。爷爷呢，身体康健，老当益壮，会帮着妈妈一起做一些家务，买买菜呀什么的。平时父母太忙，他也会来学校接我，或者给我做饭，照顾我。爷爷在，确实方便了不少。
　　 让我忧愁的是婆婆。我读小学低年级的时候还好，婆婆病情尚轻，神志清醒，也能自己处理内务，身上还会揣一些钱买东西。
　　 还记得一年级有一次，爷爷和爸爸妈妈都出去走人户了，就剩我和婆婆在家。婆婆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楼下旁边那家米粉。平时我是很难能到外边吃东西的，爸妈给的零用钱少，他们讲求节约也不准我乱花钱，家里有的吃干嘛还吃饭馆？
　　 婆婆说：“好，那你去买点儿回来吧。”她从兜里掏出装着零钱的帕子，用左手掀开，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给我。忘了是多大面额，只记得我很兴奋，觉得婆婆实在太好了，终于能吃到梦寐以求的米粉啦！我一溜烟儿地冲到楼下，蹦蹦跳跳地到了餐馆。从餐馆里端出超级大碗的米粉，走在路上，又是小心紧张，又是欢喜激动，热腾腾的蒸气熏在我脸上，香喷喷的味道钻进我鼻子里，别提多幸福了。回到家，把米粉分作两碗，和婆婆在火炉旁边，一人一碗，吃得可香了。这绝对是我记忆里，最美味的米粉，一生难忘。
　　 可是，过了两三年，婆婆病情恶化，不但手脚不大灵活，自理能力丧失，甚至有点儿神智不清，说些胡话，连人也认不全了。婆婆大小便失禁，搞得家里臭气熏天。虽然在洗手间给她放了一个专门解手的板凳，可是她还是会弄得到处都是。有时候直接在房间或者客厅，就大小便了。她当然不是故意的，只是自己没有察觉，不知不觉地丧失了控制能力。爷爷这时会很恼火，因为他得收拾，原本相敬如宾的一对老夫妻，现在只剩得一方怒气冲天，一方痴傻不解。偶尔婆婆弄得一片狼籍，全家都会有些怨怪，妈妈和爷爷主管家务，给他们增添了不少负担。我觉得家里很臭，憋得难受，常常捂着鼻子乱跑。要是只顾着埋怨，不帮助妈妈一起处理，还会被妈妈批评，就搞得我更不开心了。倘若家里来个客人，闻到家里这股子味道，恐怕也会落荒而逃吧。
　　 还让我不大喜欢的一点，就是每周末，妈妈都要让我陪婆婆下楼散步。婆婆年纪大了，腿脚又不方便，光是下个楼梯就得半个多小时。我是个急性子，上楼下楼跟飞似的，不到一分钟就来回一圈儿了，哪耐得住那性子，陪婆婆慢吞吞地走啊？小时候不懂事，就急匆匆地催婆婆快点儿走，一直不停地在旁边碎碎念地催促，搞得婆婆很着急，走得脚步更凌乱，更磨蹭了。有时候心太急，还会故意推婆婆几把，让她走快点儿。幸亏我那时力道小，才没让婆婆摔倒，要不我真的成“不肖子孙”了。
　　 我心底里也明白，婆婆变成这样，也不是她的错，她也不想生病，成为家人的负担。她瘫痪了，最累最苦的是自己，每天与病魔斗争，已经很顽强了。作为家人，我们应该给的是鼓励和帮助，而不是责备怨怪和冷言冷语啊！可是，当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只是觉得，婆婆弄脏屋子，就是很讨厌；婆婆走得那么慢，还要我陪着，浪费我时间，就是很讨厌。小孩子，很多时候只是把“敬老爱老”当中一个标语，在生活中，却不明白如何真正地做到，有的甚至背道而驰。
　　 那是二零零四年，爷爷婆婆照例去伯父伯母家住。一次过节，我和爸爸妈妈去看他们。结果发现婆婆眼睛旁边挂了一个大青包，又紫又红，占了大半张脸，看上去可怜极了，造孽极了。听爷爷说，是因为他们的卧室里，灯坏了，伯母一直没给换，婆婆碰到东西摔倒了才弄伤的。我心里气极了，直到我们去的那天，房间里的灯都还是坏的。爷爷说，都坏了一两个月了，一直没找人来修。我很想去跟伯父伯母理论，虽然我才十一岁，但是他们这么做，实在太没孝心了吧！后来还是被阻止了。
　　 我很无奈，就跑到火炉旁去和婆婆说话。可火炉竟然是冰凉的，并没有生火。原来他们家好久没买蜂窝煤了，炉子一直是凉的。现在还只是初春时节，有点儿冷，以婆婆的体质，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寒冷和折磨？
　　 婆婆看着我傻笑，我心里有些酸，问了一句：“婆婆，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阿妹呀，你来看我啦！”婆婆欢喜地笑道。阿妹是我小姑姑的小名儿。
　　 我讶异地说：“婆婆，你看清楚呀，我是阿南啊，我是你的孙女阿南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记得你呀！你是我的女儿阿妹嘛！阿妹啊，妈妈知道你最孝敬我了，来看我，我真高兴！”婆婆自言自语地絮絮叨叨。
　　 我急忙跑到客厅跟妈妈说：“糟了！婆婆认不得我了！她把我认成小姑姑了！哎呀！怎么办？”我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又怎么了？她早就认不得人了！经常认错，你不要大惊小怪啊！”伯母阴阳怪气地说。
　　 我恨恨地说：“为什么爷爷婆婆寝室的灯坏了这么久都不修？你们不修，我把爷爷婆婆带回我家去了！”我气愤得很，脱口而出。
　　 伯母脸都绿了，她应该是觉得羞愧了吧。妈妈赶紧把我拉出屋子，叫我不要再说。
　　 很难过地离开了伯父伯母家，恐怕也是把伯母得罪了，不过念在我是小孩子她也不好和我计较。但是明眼人不都能看出来，这件事儿错在他们吗？为什么所有人都畏畏缩缩，说出真相和实话的居然还是我这个小孩儿？
　　 二零零五年，爷爷婆婆来到我家了。这一年，我懂事了很多，尤其在上次知道伯父家对他们不好之后，我对婆婆更加照顾和体贴了。这一年，我小学升初中。穿着小学校服，让妈妈用门板做背景，给我拍几张登记照。顺便，我们也给婆婆照了几张，婆婆带着毛茸茸的毛线帽子，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特别开心。虽然后来洗出来的照片效果不大好，有的都糊了。但是，这是我们用自己的傻瓜相机给婆婆拍的唯一的纪念。
　　 二零零五年的冬天，特别冷。那个时候，我已经升了初一。十二月底的一天晚上，回家没有看到爸爸妈妈，也没有看见爷爷婆婆。我着急地给爸爸打电话，爸爸告诉我，他们在老家，婆婆突然病情恶化，去了医院又送回老家了。他让我好好自己睡觉，晚一点他们就回来。我有些懵，虽然一直知道近来婆婆的身体状况不大好，但也没有出了医院却回老家的理儿吧？怎么说也该回我家来呀。
　　 第二天，还是没看见爸爸妈妈和爷爷，反而是外公来我家了。妈妈说，这几天大家要照顾婆婆，外公来家里给我做饭、接我下自习。我更纳闷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三天中午，妈妈来接我放学，带我去老家看婆婆。我到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在：大姑姑，二姑姑，小姑姑，三个姑爷，还有表姐表妹。大家都眼眶红红的，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我觉得大家会不会有些太夸张，婆婆不过是住了一下院而已呀？
　　 等我看到婆婆瘫痪在客厅的样子，眼泪终于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婆婆脸色苍白，没有一丁点儿血色，嘴巴微微张开着，眼睛微闭。要不是感觉到她的胸脯还在微微起伏，这个样子真的跟死人没两样。
　　 我捂着脸躲到二楼，表姐和表妹也和我一块上来，她们跟我一样悲伤。
　　 表姐哭哭啼啼地说：“她们说嘎嘎（农村外婆的叫法），活不了多久了……”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亲人的离世，也从来没有参加过葬礼或者丧事人户，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可是，婆婆还没有享过福，还没有等到我们长大报答她……”我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对啊，嘎嘎这辈子都在受苦，都没有享过福，老天爷怎么可以就这么让她走了呢？”表妹眼睛红红肿肿，一看就是哭了很久。
　　 悲伤不能持续太久，下午我还是被爸妈送回了学校。在教室里，我一直呆呆地坐着，不像平时那么活泼好动。同桌的女孩发觉我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又止不住地掉眼泪，告诉了她原委，她一节课都拉着我的手，说：“不要伤心，你婆婆的病，会好的。”
　　 真的吗？我也这么祈祷！我也希望是这样！于是我和同桌开始折叠纸星星，折了好多好多，我把它们拼做一个“活”字，又拼做一个“生”字，为婆婆祈祷。
　　 那天晚上，半夜我睡不着，去挨着爸爸妈妈睡，心里才踏实。凌晨，爸爸接了个电话，迷迷糊糊地我听到他说了一句：“走了哇？”然后他和妈妈就起身换衣服，跟我说：“你好好睡觉，现在换我们去守婆婆了。明天自己去上学，乖啊！”
　　 困意袭来，我没多想，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外公来接我下自习时，跟我说，你婆婆吃了一小碗饭。我欢喜极了！能吃下饭，不就是好事儿吗？看来我折的纸星星真的实现我的愿望了！也许，婆婆的病真的会好起来！
　　 晚上，接到小姨的电话，我兴奋地跟她说，婆婆吃了一小碗饭。她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周六的时候，你婆婆就会去世了，不信你到时候看。我忿忿地挂了电话，小姨怎么能这么诅咒我婆婆呢？我才不相信小姨说的话呢！
　　 周五晚上，还是只有外公来接我下自习。我跟外公说了小姨告诉我的话，外公说，婆婆吃了饭的事儿其实是他骗我的。他说小姨告诉我的是事实。
　　 我的心顿时凉了。我想，难道他们一直瞒着我，婆婆已经去了？心里惴惴不安，却又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晚上，外公去了小姨家。我一个人呆在客厅，用DVD循环播放着周杰伦的歌曲，那张盗版碟有《七里香》和《叶惠美》两张专辑，我看着电视里播放的MV发呆，每一首歌，现在听着，都觉得十分悲伤，都像在描述着我的心声。
　　 “我只能永远读着对白/读着我给你的伤害/我原谅不了我/就请你当作我已不在/我睁开双眼看着空白/忘记你对我的期待/读完了依赖/我很快就离开……”
　　 “翻着我们的照片/想念若隐若现/去年的冬天/我们笑得很甜/看着你哭泣的脸/对着我说再见/来不及听见/你已走得很远/也许你已经放弃我/也许已经很难回头/我知道是自己错过/请再给我一个理由说你不爱我……”
　　 “我想是我太过依赖/在挂电话的刚才/坚持学单纯的小孩/静静看守这份爱/知道不能太依赖/怕你会把我宠坏/你的香味一直徘徊/我舍不得离开……”
　　 周六中午，下了自习，妈妈给我电话，让我自己搭出租车回老家。听见电话那头隐隐约约传来的哀乐声，我的心沉落到了海底，这就是事实，我不得不接受。坐在车上，我一直坐立不安，手心手背上全是汗。
　　 一下车，我就听见了哀乐，我往小道里狂奔，边跑，眼泪边随着风飞到了空气里。跑到尽头，看到了灵堂，看到了棺材，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亲人们都戴着白色的头巾和黑色的青纱，我冲到棺材前跪下，啜泣着，哭喊着：“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就我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
　　 原来，婆婆在我去看她的那天中午后，次日凌晨就离世了，就是在爸爸妈妈半夜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其实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感觉，但是被我更坚定地相信婆婆不会死的信念给压制住了。
　　 表姐表妹还有堂姐，已经守灵了两三日，原来她们的学校离这里很近，一放哀乐她们就知道了，请了假来守孝。我不明白爸妈为什么瞒着我，学习有那么重要？又不是升学考试期间，不过是初一，几节课耽误就耽误了，为何不让我来尽孝？
　　 我来到灵堂已是最后一晚，明天就是元旦，婆婆就会被拉去埋葬了。
　　 那一晚，是无眠之夜。有道士先生一直念经，我们围着棺材，磕头，转圈，下跪，哭丧。我从来没见识过丧礼，感觉很奇怪。不过我想，这些也许都是为了保佑婆婆去后去天堂过好日子，便跟着一起做。婆婆在人世间辛苦一生，未曾享过太多儿孙福，就愿她去后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吧。我在灵牌前跟婆婆发誓，自己一定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不让婆婆失望。
　　 屋外是乐队在演奏。我的表哥还上去点了一首张学友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我真是不明白，在婆婆的葬礼上，他为什么要唱情歌！而且，我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难过的情绪，不是跟他那群狐朋狗友在旁边抽烟喝酒，就是在一旁嬉戏打闹。这么严肃而庄重的场合，他怎么笑得出来？婆婆在世时，最疼的就是他！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男孩子！农村历来重男轻女，再加上他是长外孙，如何能不溺爱？正是如此，才造成了哥哥这么蛮横不羁的个性：从小就爱惹祸，混黑社会，提菜刀拦人，小偷小摸，还在网吧和人起冲突、被人砍，差点儿坐骨神经被切断，成半身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