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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丁香·旧事】安乐之乡(小说)


作者:浙江陈建 秀才,1725.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18发表时间:2016-08-20 20:51:09

怀着一路被流放的心情,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抵达了X镇。驾车穿行在曲折狭窄的街巷里,满眼尽是上个世纪或上上个世纪的老旧建筑,一股与时代脱节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件苦差事,公司在X镇的项目进入了收尾阶段,我被派来站最后一班岗,只有等到把所有事都处理完了,办事处关闭以后,我才能回总部去交差。也就是说,不管愿不愿意,我注定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度过一段与文明世界隔绝的寂寞时光了。
   地方虽破,大城市的坏毛病倒是照学不误,刚进镇子就堵上了,而且堵得结结实实。一点一点往前挪,一寸一寸往前蹭,按这速度从镇头到镇尾的区区几百米起码要三两个小时。堵了好一会儿,前面总算松动了。行至路口,看见有人在指挥交通,不是交警,是一个衣着邋遢的男人,看不准岁数,总之不年轻。他的手势很不规范,几乎是自创的,甚至还带着广场舞那种一顿一扭的韵律节奏。再看一脸煞有介事的夸张表情,我断定此人是个疯子,至少也是个头脑不太正常的人。奇怪的是,前后左右的车辆似乎蛮愿意听从这疯子的调度,因此疏通的效率一点都不比正规交警差。我本来打算对这场面惊奇一下,后来又觉得它符合我来之前对X镇的预期——一个因荒凉而荒诞的地方。
   办事处设在一个租来的院落里。有大门,有天井,两层砖木结构小楼,下面办公上面住人。要不是带着一肚子怨气和委屈赶来赴任,我本来应该在进驻这座院子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它的温婉古韵。不过不急,接下来的数周时间里我有得是闲功夫体验这份已经置身其中的盎然古意,更有青砖墙外一桩桩叫人惊得目瞪口呆的奇人逸事。
   在新住所一直忙活到晚饭时间,隔壁就是家小饭馆,进去点了碗面后就掏出手机埋头摆弄起来。有人将热气腾腾的面条端来放在了桌上,好像还招呼了一声,我因为心思在手机上没搭理。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搭在了我肩上,是关系最亲密的哥们那样的肢体接触,“别玩了,快吃吧,糊了就不好吃了。”声音很特别,像是一个大舌头的人把头钻进瓮里发出来的。
   抬头,目光撞上了一张两分熟的脸,一时记不起是谁。可我起码能确定,在有资格拍我肩膀的人里面肯定没有这样五官不正的脸。那人看上去衣衫不整,听上去口齿不清……一阵嫌恶犯上心头,下意识一摇肩膀,抖开了那只看上去黑乎乎的手。拍肩的家伙毫不在意我踩上狗屎般的反应,反而十分大度地朝我眨了眨眼睛,仿佛和我之间存在着老熟人的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他笃定的神情甚至令我迷惑,我真的不认识他?难道,我真的不认识他?
   “阿兴——”
   旁边饭桌上有人叫了一声,八分生的面孔立即应声相迎,“哎——”粗声粗气的本地口音里居然带着孩子气的依顺。
   “阿兴——过来。”招唤者扬着手里的一包烟。
   “不用,不用。”被叫做阿兴的男人用手指了指夹在耳背后的一支烟,“这里有!”
   “阿兴你过来呀,一起吃点嘛……”客人不甘心被拒绝,口气像在用骨头引诱一只讨人喜欢的小狗。
   “我忙,我忙……”阿兴连连摆手,像是突然想起担负着什么重大的事情,上半身前倾,步子急促地进了后厨。
   不一会儿,他两手各端一盆菜踩着碎步出来了,分送到各桌的短短几步路程走得既急促又生硬,整个姿态表情刻意地表现出一个“忙”字。那副和正常人太不一样的神情一下子让我想起来了,他就是白天在路口指挥交通的疯子!原来他在这里跑堂。瞪着眼前吃剩的半碗面条,我想起了刚刚搭在肩头的油腻腻的手指,闪着和面汤同样的光泽……
   突然,一阵喧闹,是另外一桌,阿兴从旁边经过时被一个食客从背后搂住了脖子,说搂住不如说是被胳膊夹住颈部控制住了身体。然后在整座小饭馆的起哄声里,前面的一个人将一只蟹壳里的蟹黄强行往喂进了阿兴的嘴里。待身后的人一松手,自由了的阿兴立刻摆出一幅恼火的架势,装模作样地比划着像是要干架,可嘴里却在起劲地嚼着……最终他放弃了报复,不屑计较般甩甩手回了后厨,留下了一屋子的笑声。
   我看见给阿兴喂蟹黄的人也不换双筷子,直接夹了菜就往嘴里送,而且吃地津津有味。
   乡下人真是太不讲卫生了!可是那客人穿得不脏啊,或者可以说穿得还很讲究。于是,在肚子里剧烈翻腾的面条减轻了一点骚动。
   不脏吗?难道,真的不脏吗?
   小镇的夜静得出奇,几乎是一片我从未身处过的静谧。因此,睡眠也就毫无搅扰地沉到了最深处。第二天,照例醒得很早,是十几年晨跑养成的习惯。奔跑在幽深蜿蜒的巷道里,脚下石板的磕碰声悠远空灵,清冷的风在鼻孔里的通畅度至少翻了一倍。透澈的空气中,X镇的那些破墙烂瓦比舟车劳顿的昨天顺眼了许多。
   好吧,至少睡得好,空气好,景色也过得去……
   在一个涂抹了晨光的拐角,有人在空落落的街面上挥着一把特大号的竹笤帚卖力地扫地。尽管地上的垃圾不多,他依旧将笤帚舞得关云长的大刀似的呼呼生风。屏息冲入腾起的尘土,从扫地人旁边掠身而过。没料那人先是愣愣地瞧了我几秒,然后一扔笤帚追了上来。
   “喂——你干什么呢?”
   浓厚的鼻腔音顷刻掀开了隔夜的记忆,是阿兴!还是那副自来熟的嘴脸。除了指挥交通,跑堂,他还扫大街?
   “跑步。”他是个疯子,在没有旁人的时刻不能惹恼他,万一疯劲上来连个救命的人都喊不到!我不得已回答他,脚下加快了速度。
   “跑步干——干什么?”他边喘边问,十足的傻气。
   “锻炼身体。”我言简意赅,想从言语和身体上都尽快远离这个可能会招致的麻烦,更或危险。但又出于面子,不想太明显地表现出被一个疯子追得狼狈逃窜的场面,所以在提高步频步幅的同时力图保持优雅体面的跑姿。
   疯子不说话了,哼哧哼哧地与我并驾齐驱,我快他也快,我拐弯他也跟着拐弯。耳畔传来的喘气越来越粗重,在这个异乡的清晨,在这片迷宫般的巷子里,那动静简直如雷贯耳。我浑身冒汗,后背却凉飕飕的,因为我无论如何也甩不掉这家伙,他给我一股如影随形的惊惧感。他的脚步沉闷,不像一个练惯了长跑的人,但脚掌拍地的声音惊人的有力,而且永远不会衰竭的感觉。最后,我就是在亡命狂奔了,跑得乱了呼吸节奏,乱了步子……身边的阿兴却持续提速,渐渐地超过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僵直的背影颇似电影里的阿甘。最终,跟我的距离越拉越远,拐过一个街角后消失不见……
   我双手撑在膝盖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惊魂未定中拗起头望向前方,在两堵覆盖着青苔的古墙间,除了一抹倾斜的阳光,什么都没有……真像一个反复做过的梦,莫名其妙地害怕,莫名其妙地逃跑,莫名其妙地化险为夷。
   偶然发现不远处有家澡堂,顿时感觉晨跑的浑身臭汗已经和来时的一路风尘调和出了一副黏糊糊的铠甲,当即回去取了换洗衣物直奔那池热汤。猜猜我在浴池蒸腾缭绕的热气中瞧见了谁?你肯定猜不着!我瞧见的是——阿兴——那个能指挥交通,跑堂兼扫地,跑起来还特有劲的疯子。
   这是一家老式的澡堂,外厅里放了许多张躺椅,躺椅边一只小小的带锁的柜子,只能放些小件物品,客人们大件的衣物脱下来交给澡堂伙计,他会用叉子把它们挂到头顶很高的横杆上。我脱个溜光以后随手一递,然后,他就土地爷般地从水蒸气里冒出来了,那个阿兴……
   又是一副特别照顾的老相识的表情,同样的眨眼。我真怕他的黑手再次落在我已无布料保护的肩头,不过这回他是真的忙,“阿兴”“阿兴”的呼唤声在四下里此起彼伏。我看见他从一个大木桶里掏出热毛巾,隔着好几张躺椅精准地抛给浴客……我看见他扎稳马步,把一位老者的后背搓得玫瑰般鲜艳……我看见他提着一桶桶热水进出忙碌……他瓮声瓮气地吆喝声响彻暖意融融的整个澡堂。
   他在朦胧的蒸汽里出没,每次冷不丁出现在眼前都要履行一整套礼仪:友善的微笑加点头致意,就算只间隔了数秒钟又撞见了也不厌其烦地重复,并且还不是敷衍了事,次次都是在遥远他乡偶遇老友的亲热。
   热水在放松身体的同时,也似乎卸下了精神上的某种防御。这地方的人很怪,但也无害。
   第三天,去了那个寒酸透顶的镇政府送审一批文件。管事的人暂时外出,他们安排我在一间办公室里稍等。正当我百无聊赖地依在一张人造革沙发里,用剥去扶手上翘开的鳞片状涂层解闷时,那个已然是十分熟的阿兴大模大样地提着个热水瓶在光天化日之下,又现身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热情地招呼我,俯身凑近我耳旁(我倒是不害怕了),用一只手拢住声音,“他马上就回来。”
   他用秘密的语气透露了一个别人早就正大光明告诉了我的消息。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朝我眨了眨眼睛。亏得我知道他是个疯子,不然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此眉来眼去准会叫人联想到诸如“以权谋私”,“受贿”,“腐败”等字眼。
   他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脸也白净了许多,想必是昨天在澡堂的缘故。虽然咬字依旧含混不清,但举止文雅,表情庄重,乍看起来五官也似乎端正了许多,俨然一副公仆的仪态。
   要是说,在路口、在小饭馆、在清晨的巷子和水气弥漫的澡堂子里这个男人用疯子般的行为惊吓到过我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以异乎正常的形象出现在政府衙门中就近乎奇幻了!
   我呆若木鸡地盯着他给我沏茶倒水,转身掩门而去之前还回头留下一个礼仪性的微笑,服务行业露八颗牙齿的,标准的,职业范十足的微笑……
   犹如亲眼目睹到田螺姑娘化身、月圆之夜狼人变异、王小丫卸妆……我发配之前,打算见怪不怪的心理储备,在消费还未满三十六小时时,就已余额不足。
   之后的日子里,我路过理发店,看见阿兴在给人洗头;到菜场买菜,撞上阿兴正在某个摊位后面收钱;去杂货铺,阿兴在搬货……总之他随时随刻会出现在镇子的各个角落里,从事着各行各业的活动。
   有一次,走在一条空旷的街上,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此时此地,那个无处不在的阿兴总不可能再出现了吧?正想着,差不多就是胡思乱想的刹那间,平坦的路面上呼地长出一颗脑袋——阿兴的脑袋。他一身污泥的从个下水道里爬了出来,几下捧出一大堆堵塞物……他浑身臭烘烘的和我打了个照面……溅有污垢的脸朝我傻笑,眨眼睛。还好,这回没有和我亲密接触的意图……他身上滴着黑色的泥浆直奔河边,一头扎进了水里,穿着一身的衣服洗起澡来。正值深秋季节,看得我寒意阵阵。
   一天晚上,在小饭馆吃饭,见阿兴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从里间出来,被柜台后的老板娘推着脊背磕磕绊绊地又去了后边。我正好坐在窗边,可以看见后院的一角。月光下只见阿兴晃晃荡荡垂手站在天井里,老板娘对个小孩一样帮他洗脸刷牙。突然阿兴抬手抓住了老板娘的胸部,被老板娘一下打掉,阿兴再抓她再打,但她好像并不生气,还传来了两个人嘻嘻哈哈的笑闹声……
   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寡妇,平日里颇为冷艳,对男客们的调戏常常爱答不理。没料到窗框里的她竟如此妩媚风骚。
   “谁都没他那份福气!”
   近在咫尺的话音把正在偷窥的我惊得一激灵,转头见店里的大厨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我那张小桌对面。他的眼光正顺着我望的方向。
   “嗯——什么?”我顷刻间窘得红了脸。
   “阿兴啊,”他没有收回眼光,“有福气的人呐!”他的语气中只有羡慕,没有嫉妒。
   “你说那个疯子啊。”我随口接了一句,在他转回目光前努力恢复面色。
   “疯子!”大厨一下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盯住我,然后嘿嘿地笑了起来,“你个外来人什么不知道……他是疯子,可他比谁都聪明,比我聪明,依我看也肯定比你聪明……”
   虽然被说得不如一个疯子让我心里很是不爽,但来小镇以后一直没有得到满足的好奇心已经堆积到了摇摇欲坠的程度,于是对大厨说,反正没客人,让他加几个菜,再上瓶酒,我请客,交换条件是给我说说这个阿兴的事。
   大厨没半点犹豫就同意了,看情形没那瓶酒他一样会跟新结识的每一位客人聊一聊这个传奇的阿兴,他讲故事的欲望跟我听故事的愿望同样强烈。
   “阿兴是干什么的?”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啊,”大厨抿了口酒,“他什么都不干,也什么都干,”又是一口,“他是镇上最闲的人,也是镇上最忙的人。”一仰脖。第一杯酒就换来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回答。
   “依你看,阿兴有几岁?”大厨边给自己倒酒边问。
   我朝窗子里望了望,那对不般配的鸳鸯还在天井里嬉戏。“大概四十来岁?”
   “都快六十了!”大厨的脸呼啦的来了个舞台式的亮相,得意得如同一个戏弄了全场观众的魔术师。
   还别说,我真的吃惊了。那身板,那做事的力气劲头,估四十都是往上了说的。
   “他已经有二三十年不见老了,有人开玩笑说,阿兴对镇子上的每条狗都特别好,那些狗为了报答他,替他把岁数分担了,就是俗话说的:岁数活在狗身上了,哈哈……”犹如一个可爱的婴儿正在面前,大厨笑的没有一丝恶意。“依我的看法,他不费脑子没有心机,比我们起码少消耗一半的精力,这些精力就是二三十年的寿命……”他嘿嘿地乐着,倒也不忘一口接一口往肚里倒酒。“阿兴十几岁时赶上文化大革命,家里因为有海外关系父母都被斗死了,有人说他就是那时被吓傻的,也有人说是他父母临死前嘱咐他装傻躲过这一劫,可是一装好几年,装太久了聪明不回来了,还有人说他本来生下来脑子里就缺一根经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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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值得人回味的文章。作者用自己的笔描述了一个无忧无虑的阿兴,一个“傻头傻脑”的阿兴,一个乐于奉献的阿兴。认识阿兴是因为我被调到镇里处理公事,但是随着我和阿兴的交集越来越多,我终于了解了阿兴,加入了镇里人的行列,由一开始的“恐惧”他到心疼他,最后在临走前甚至为了让他能拿到点报酬把那么多东西无私奉献。“傻傻的”阿兴恰恰是这个浮躁社会中的一朵白云,纯的没有任何杂质,这种乐于奉献的精神、无忧无虑的生活态度恰恰是当下我们所遗失的美好。我们在忙于工作的同时,也应该向好人阿兴学习这种世界观,这不是傻,而是一种大智慧。好文,推荐阅读。【丁香编辑:烽火十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822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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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烽火十三        2016-08-20 20:56:21
  问好陈建老师,文写得真好,编按写得不好,请见谅。
情之所钟者,不惧生,不惧死,不惧分离,世间万物,唯情不死,即为长生。
2 楼        文友:湘南一枝梅        2016-08-21 08:53:33
  一直喜欢陈建老师的小说,新鲜的题材,生动的情节,鲜活的人物以及细节的精准描写,无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篇小说读来更感觉新奇和温暖,尤其结尾的高潮部分,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读后令人热泪盈眶。
我是一只快乐的候鸟,我用拍打日月并穿越闪电的翅膀,在万里长空尽情挥洒我飞翔的快乐……
3 楼        文友:琴声悠扬        2016-08-22 10:34:33
  因为喜欢这篇小说,读了两遍,闲散的文笔,自由的文风,写出了一个另类的人物。人物鲜活,环境逼真,文笔细腻,佳作!
精神领域的宽广远比物质力量的强大更令人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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