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县城
地里的菜熟了,母亲头天就摘好了豆角和新鲜的北瓜。
第二早上,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了,对着镜子细细盘头,我醒来后用母亲的洗脸水简单把自己捯饬了一下,早饭吃的是昨晚事先准备好的玉米面饼。
母亲右手用小竹篮提着鸡蛋,左手挎着压实的一大竹篮豆角,我把选出的大小均匀的十个新鲜北瓜装入一个补丁摞补丁但非常浩净的旧面袋里,驮在肩上,母亲说一定要赶在午饭前到县城,这样可以让大姐吃上一顿新鲜的鸡蛋臊子面。
我们村是公社所在地,通往县城的路虽然是盘山道,但由于能跑汽车,山里人很时尚地称之为“大汽路”。昨夜有阵雨,土石路面全是泥巴,母亲是小脚妇女加上腰腿病痛,行动非常缓慢,走走停停了两个多小时,烈日当头才赶了四五里。下山路经第一个村庄时母亲已经大汗淋漓,见路旁有一块洁净的青石板,就一屁股跌坐在上面大口喘气。虽然她安慰我说歇会儿就会好的,可面色苍白的她几次强行起身都没有成功。我焦虑万分,却无计可施,只能把瓜袋放在母亲身旁,蹲下身子,双手不停地给她搓揉着病腿和后腰。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也累得满头大汗,头发跟水洗了一样,破旧的单衣热烘烘地透出气味来。母亲的身体稍微好了一点。
母亲对我说:“你从篮子里拿上三个鸡蛋,去村里老乡家或卫生所换几颗去痛片,顺便要点水喝。”听了母亲的话,又急又饿的我顿时精神焕发,一骨碌站起来顺手将三个鸡蛋塞进口袋,路也不选,瞄准路下村口第一家,从地头岸边径直往下奔去。不料,还没有干透的泥土,让我一脚没踩稳,身体失去控制,哧溜一下滑下地岸,母亲吓得颤声呼喊着我的乳名立起身子,而我像城里孩子滑滑梯一样,没事似地瞬间站起。我摸摸口袋里的鸡蛋完好无损,得意地大声朝母亲说道:“妈,我没事。”
话音刚落,我突然感觉右小腿肚子有点疼,下意识地扭头往下一看,早上刚穿的干净裤子从屁股到脚后跟被草丛的积水潲湿一大片,稀泥像拌了颜料一样薄薄地沾满裤腿,裤脚长长地剌出一条口子,小腿肚一条鲜红的血印分外清晰。我顾不上想太多,挽起裤腿,不大功夫就跑到了村头第一家。我推开那虚掩的院门,高声询问:“家里有人吗?”
三孔窑洞中,中间那扇门里走出一位老奶奶,她问道:“谁家的孩子,有啥事?”
我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奶奶说:“看把你急的,你是哪个村的?进屋里说吧。”
她边说边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手,慈爱地把我拉进屋里。我把母亲的情况说完,看到门后有一个高出灶台二十公分的碗柜台子,就把三个鸡蛋从口袋掏出来放在上面,随手拿出一只碗伸进旁边的水缸舀水喝,奶奶大声阻拦道:“不敢不敢,热身子喝凉水要激了肺的!”说着从灶台提起铁茶壶倒了一碗开水,用两只碗倒熥几下,递给我。
我不歇气地喝了三碗。奶奶又说:“都快饭时了,饿了吧。早上还剩下几个玉米饼,你吃两个给你妈留两个垫补一下肚子。”我回答:“不要紧,我们早上吃了饭出的门。”
奶奶从大沙锅拿出两个玉米饼硬塞给我,我手上推着,玉米饼香甜的味道却馋得我口水直往肚里流,不知不觉接过来送到嘴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奶奶说:“慢着点,别噎着。春芽她爸昨天下午刚从卫生所买了十颗止痛片,给你妈五颗。你吃完就赶紧送上去,不要让她等得太着急。”奶奶说着,走到门口,朝另一孔窑洞喊:“芽儿,你出来一下,哥哥的妈妈腿疼在村外走不动了需要吃药,你跟哥哥送点水去。”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闻声跑出来,有点羞涩地看着我,接过奶奶手里的碗,站在院子中间。我拎起奶奶给我续了水的竹皮暖瓶,把用纸包好的药片装进上衣口袋,出门时告诉奶奶三个鸡蛋放在碗柜台子上,奶奶嗔怪我道:“这孩子,乡里乡亲的,谁出门都难免遇上不便,你们这样做就见外了。”
我把药片用作业纸包好装进上衣口袋,一手提着竹皮暖瓶,一手拿着两个玉米饼,从小道上快步赶往母亲歇脚的地方。春芽双手端着碗紧跟在我身后。母亲吃下药片,喝了两半碗水,又吃了些饼子,精神好多了。母亲让我再拿几个鸡蛋让春芽给奶奶带回去,春芽反倒从口袋里掏出三个鸡蛋就近放在地上,什么也不说,迅速提着暖瓶和碗离开了。母亲起身喊道:“孩子,慢点儿,别摔了暖壶和碗。”又让我站在路边看着春芽回家。
“真是一家好人,老人和孩子都这么善良。”母亲满怀感激地说。
我和母亲仿佛卸掉重负,一身轻松地继续赶路,很快就翻过沟界走到通往城关平坦的汽路上。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母亲的汗水又把风干的头巾湿透了,衣背裤子也浸出汗迹,步伐慢下来,走路样子变得非常吃力,没一会开始喘着粗气捂着胸口蹲坐在路边起不来。
我看母亲脸色不好,说:“妈,你先歇歇,我把瓜袋和和豆角篮先往前拎一截,回头再扶你慢慢地走啊。”母亲轻叹道:“随你吧!”
我记不清来回跑了多少趟,只记得起初的时候,我肩驮手提把东西沿路一溜小跑送到视线所及的地方放下,又快速返回母亲跟前让她的手搭在我肩上,一手护紧她的腰,一手紧紧抓着另一只鸡蛋篮慢慢往前移,尽管母亲走得很慢但还能连续走,可没多久母亲心绞痛的老毛病也犯了,疼得满头大汗,半天迈不出一步,我看到她眼里噙满泪水一言不发难过得心都要碎了,但我没有流泪,一股勇气从心底涌起,非常镇定说:“妈,别怕,都到县边了,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大姐家。”
“你才多大哎!你要是个神童,能变出个灵丹妙药就好了!”母亲的话提醒了我,我从上衣口袋掏出那三粒止痛片,包药的作业纸竟然被我的汗水浸湿了一块,但药片完好。
“妈,这三片你都吃了罢,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母亲眼睛透出光亮,却又发出一丝苦笑:“怎吃啊,口干舌燥的,连口水都没有。”
这可难不到我,我从篮子里拿出一颗鸡蛋,在母亲眼前晃了晃。以前在家里没少躲着母亲偷喝母鸡刚下的蛋,尤其在夏季喝生鸡蛋既充饥又打渴,可享受了!母亲依我主意用生鸡蛋咽下药,又连续喝了两个。药灵不如心灵,母亲突然想起一件什么大事,容光焕发,精气神从天而降。就十几分钟功夫,母亲说好多了,自已非要挎鸡蛋篮。
“你有个大姨,家就在县城附近,今天正好路过,多少年不见了,前些日子在家生病时老是想她,虽然不是亲姐妹,但从小跟她在一起长大,她对我像亲姐姐一样好,既然出一次门就一道看看吧。”
母亲说的大姨,我隐隐约约听大姐说起过,是姥姥以前的贴身小侍女,后来她父母过世得早,姥姥就把她当亲闺女养了。姥姥年轻时身体就不好,母亲就是这位大姨白天晚上帮忙拉址大的。大姨后来嫁了一个有手艺的人,家境虽然贫寒,但做人做事踏实厚道,加上大姨菩萨心造福大,生活比较安定。
大姨由于会体贴人,眼里有水手里有活,姥姥待她视如己出,出嫁时的嫁妆连两亲闺女都没有超过她。大姐小的时候两家仍有走动,可后来各自家口大又加上我家的成份不好,彼此就很少来往了。可母亲从未间断过打听她的消息,听到她们家新盖了五间砖瓦房以及她家的孩子有出息时,母亲高兴地给我们改善伙食来庆祝。
明白母亲的心意后我也兴致勃勃,恨不得一步跨进大姨家的门槛。我和母亲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姨那个村子,这一次母亲身体没有出现不适,大概除了跟吃药有关,也与心情好有关,走的又是平坦路。进村打听消息,一听是大姨娘家的人,回话的人表情都很惊伢,但态度倒是格外热情,不但细致地指划路径,有的甚至接过篮子还要送上几步。这是个几千人口的大村,左拐右拐走了好一阵子才绕到大姨家门外。
门楼和大门是全新的,大院围墙却是旧砖砌的,我推开虚掩的一扇大门,一位风尘仆仆五十开外的中年妇女,正手拿扫把站在院里清扫衣裤上的尘土,看到我们,一脸惊诧。我看到母亲和她的眼神掠过我的头顶交汇在一起,忽然间各自就地放下手上的东西,两双小脚像踏着急促的鼓点向对方冲去。
“春妞姐!”“小香妹!”几乎是异口同声,她俩隔着门槛就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呆呆地注视着她俩,想把肩上驮的瓜放在地上,又想应该放进屋里,她们无视我的存在,只听大姨哽咽道:“这丫头,你还能记起你姐,你怎么能忘记我呢?都怪我啊,家口大,累手多,一忙起来只顾自家,闲下来想上山看你,只是当心这两只不争气的病脚,走不出村口就得趴下……”
“这是你家老几?”大姨发现了我,并示意让我进屋。
“最小的。”母亲摸着我的头抽泣着给大姨回话。
“看把你娘俩累成啥了,快进屋吧。”
大姨拉着我们说:“真是太巧了,起床就听到喜雀叫,怪灵的,算你们有口福,昨天晚上刚加工的新麦子,今中午你们就赶上吃新面了。”
母亲盘着双腿坐在床上,和大姨拉呱起来,大姨拿出升子从面柜里舀了两升面放进面盆里揉起来。
母亲也许太累了,和大姨没聊几句,眼皮竟然抬不动,靠在围墙上呼呼地睡着了。
大姨放下手中活计,洗了手兑一盆温水,端在母亲坐的床下,推推母亲说:“高兴的,啥都忘了,把衣裤都脱下,让我给你擦擦身子,好好歇一下吧。”
“你灰头土脸的,这个样子怎去见闺女。孩子你也别在这儿傻站着,外边屋檐下有一大铁盆晒热的水,拿个毛巾自已去洗洗,随后我给你找几件你哥小时候的衣服换换,你那衣服布都穿薄了。”
我应声从房间拉的一条晾衣服和毛巾的线上扯了一条毛巾,到院里洗浴去了。
大约有半个多小时大姨出来倒水,看着我笑道:“看你背上还有那么多垢痂子没洗掉,站起来让我再给你搓搓。”
我顺口支吾着就是蹲在水盆里不起来。
“多大的孩子还害羞,好吧,你自己洗干净穿好衣服进屋吧。”大姨把给我找好的一堆旧衣服放在我伸手够得着的地方,说完掉头进了屋里。
我选一件六成新的红色背心和一件灰色的短裤穿好,用盆里的洗澡水涮了一下脏衣服上的泥巴,晾在院里的铁线上,拿起大姨另外准备的衣裤三步两跳进了屋里,满是渴求地探问大姨:真的同意把这些旧衣服让我带走?
大姨笑笑:“还有呢,走的时候你自己选吧,他们都穿不着了,好多的衣服都没有打过补丁,能穿到你长大。”
我张大嘴巴,不知说什么是好。
是的,我这一辈子都没法忘记这趟陪伴母亲的出行,老奶奶和小女孩,大姨,都让我看到了善良,明白了什么是爱。
曾经,多么朴实善良的人,陌生人,没有血缘的亲人,都让人温暖、铭记一生。
如今,太多的冷漠和无情,社会在进步,人性却在退化,呼吁:人间充满爱,善良温暖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