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黑夜系列】灯草坳的夜
一
像是谁在天上扬手一甩,就把一层薄薄的灰色布幕兜头铺了下来,灯草坳很快被笼在一片灰色里。然后,这层布幕渐渐变得沉重,黑色的印迹从山尖上一点一点地压下来、压下来。当这层布幕挂到阿芬头顶的时候,她已经走到离家不远的田梗上了。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带着初冬寒冷的风,一阵阵地切割着阿芬肿胀变形的脸。一张七扭八翘的塑料雨布已经挡不住俏皮的雨了,阿芬身上的衣服很快湿透,冷气与烫热的皮肤交接,迸出一团凫凫白雾,阿芬隐没在这团白雾里,像只移动的毛绒绒的熊。她的大肚子从扣不住的男式旧夹克里钻出来,鼓突突地挡住她的视线。凭借着脚下的熟悉感,阿芬在滑溜溜的泥土路上一步一滑地走着,手里的扁担被她当成拐杖,一下一下刺入松软的泥土里,在大地上留下一排深深的伤口。
地里的甘蔗可以收割了,阿芬挺着九个多月的大肚,去给帮工的人送吃的,等人散后又收拾了好一会,才算忙完了一天的活。
阿芬回到家里的时候,那层黑已经从门口挤了进来,藏在墙角缝里、桌子底下和空落落的横梁上,它们像一个一个魔鬼,逐渐肿胀变大,直至占满整个屋子。
雨势也渐渐变大,屋檐下开始有了滴滴答答的雨声。
家家户户都已经关上门,围在屋里吃上饭了。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徒劳地驱赶着浓重的幕色,划出一道道凌利的伤痕,妄想直刺黑夜的心脏,然而,它们也只能轻轻掠过黑夜的表皮。
阿芬刚踏进屋门,还没来得及脱下雨布,一声雷鸣般的吼声立马钻进耳朵里:"滚!你们不是想早点叫我死吗?我随你们的愿,不吃药了!”
阿芬知道,公公又耍起了脾气,估计在拿婆婆为难呢。自从一年前公公中风瘫了之后,脾气越来越暴躁,不知道摔坏了多少碗,婆婆总是一副苦凄凄的模样守在床前,弓着身子,捧着碗,细声细气地求他吃药,不过多数时候换来的都是他的怒吼。
阿芬叹了口气,眼睛在屋里四处睃巡。岳青估计又上集市赌去了,屋里并没有他的身影,一股冷风在屋里四处乱窜。打开卧室门,女儿贵贵正撅着屁股,手里拿着手电往床下照。
“贵,你找啥呢?”看着阴冷天趴在地上的孩子,阿芬的心里涌过一阵酸楚。
听到她的声音,贵贵倒退着爬出来,嘻笑着奶声奶气地说:“我找妈妈呀!”说着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她湿漉漉的腿。
“妈回来了,妈打饭给你吃。”阿芬叹了口气,拉亮屋里的灯。听公公屋里的动静,婆婆还来不及顾上她的贵儿,贵儿多数时候,只是个野生野长的孩子罢了。
安顿好孩子后,阿芬才走进公公的屋。一股浓重的臭味裹挟着公公的怒火,劈头盖脸往阿芬袭来:“这大晚上才回来,死哪去了?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你还有啥用?”说着,一道黑影直朝阿芬面门飞来。婆婆尖叫一声,阿芬下意识地避开,瓷碗“啪”地在墙上砸碎,汤水横流。
“我们岳家要在你手上断子绝孙了!我告诉你,如果不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就带着你的赔钱货滚出去!”公公虽然瘫痪在床,声音却比所有人都大。
婆婆并不劝解,依然用她那种特有的、长年累月的哀怨表情看着阿芬,眼里有着乞求,还有一丝责怪。
以往面对这种场面,阿芬都不去计较,实在听不下就走开了事,但今天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对公公大吼:“你现在废了,你儿子又整天不着家,田里地里的活都是我忙活,我要是滚了,将来你死了都没人替你收尸!”
这一声怒吼把公公怔住了,他张着大嘴,不可思议地看着阿芬。婆婆脸上的哀怨也更深了,一双浑浊的老眼漫上泪水,戚戚地盯着阿芬,身子打起摆来,样子越发弱不禁风。
阿芬讨厌婆婆的这个样子,公公还精神的时候,她的这副表情很能获得公公的怜惜,只要两人起争执,婆婆一摆出这个表情,最后输的永远是阿芬,而岳青是不会帮她的。公公脾气暴躁,但他有个规矩,不管在家里还是村里,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可以欺负他的婆娘!婆婆摸准了公公的脾气后,这副哀怨、楚楚可怜的表情就伴了她一辈子,像面具一样扣在了她脸上,这么多年了,连脸上每一条皱纹的走向都没有改变,只不过有时候会更深罢了。
阿芬吼完了,并没有走开,费力地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破碗,用脚勾出角落里的碎片,捧在手上走了出去。她是怕孩子踩到割伤了脚。身后传来公公歇斯底里的怒吼,但阿芬充耳不闻。
一直到躺在床上,阿芬都想不明白这阵脾气从哪来。她忍了很久了!不管是男人的冷落,还是公公的怒吼,她都是逆来顺受,从没有像今天一样冲动,也从没有哪一天像刚才一样嫌弃这个家。也许,在荒无人烟的旷野里行走的时候,在看那层黑色布幕渐渐把世界吞噬的时候,阿芬心里感到了压抑。她有男人,然而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他饿了或者缺钱的时候,会在眼前晃一晃,其余时间不见踪影。这个家的破墙烂瓦和瓦下的几个人,以及地里的一切作物,共同组成一座沉重的山,沉甸甸地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被他们吞噬,连一根手指都伸不出来。
是什么时候,日子居然过成了这样?
阿芬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二
其实,阿芬也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在初识岳青的时候。
阿芬和岳青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1997年,年仅十五岁的阿芬,从一个山沟沟里来到南方打工。第一次接触这个现代化的都市,阿芬却胆小如鼠,总觉得自己是城市一道见不得人的伤疤。她文化不高,相貌也不出众,一种土得掉渣的自卑感已经侵入了她的骨子里。即使在花红柳绿的都市,阿芬却依然像一台古老的钟,见证着无数人从乡土到都市的进化,她却原地踏步,甘心躲在墙角洗着油腻腻的盘子,听着老板千篇一律的谩骂,流着意义差不多的泪水。
有时候,她也觉得倦了,想要有个家,一个可以把她拥在温暖的怀里、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的男子,然而,没有人看上不起眼的她。她没有尝过爱情的味道。
在阿芬的心将要枯萎的时候,有人给她介绍了岳青。
岳青是她的老乡,那时候在县上帮人修车,两人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给牵了个线。
阿芬只和岳青通过几次电话,写过几封信,但她却很笃定,岳青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他的声音暖暖的,一遍一遍地对她说:“回来吧!我虽然不能给你富裕的生活,但我能给你一个家,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这句话,对阿芬有着致命的诱惑。
从小就乖巧听话的阿芬,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她把自己从里到外打扮了一番,放下手上的一切,像一只鸟一样飞了回来。
阿芬依着岳青信上的地址,走过很多积水的土路,穿过很多野草没膝的田梗,问过很多人后,终于找到了灯草坳,岳青所在的地方。
灯草坳这村子就跟它的名儿一样,细长细长的,隐没在路边的山沟里,沿着山脚夯的一些稀稀拉拉的泥瓦屋,连几块烧砖都不见,可以想像得到,这里的人们生活多清苦。
阿芬来的时候正是秋天,灯草坳的谷子快要收割完了,大部份田里都只剩了一片干枯的稻茬,黄的灰的,横一道竖一道,看着有点杂乱荒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在她脚下蜿蜒,一头伸入村前的小树林里。
阿芬的心砰砰地跳。没有跟岳青商量,就这么鲁莽地找来了,岳青心里会怎么想她?会觉得她是个不知自爱的人吗?
但已经来到村前,阿芬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便深吸一口气,大步向村里走去。
过了那片树林,阿芬看到了村口的一口池塘,池塘水清澈碧绿,水底飘着柔软的水草。池塘边上聚了一帮人,正围着一辆大卡车指手画脚,“往前一点,停,靠右,靠右!”那些人嚷嚷着指挥卡车司机往地上倒沙子,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请问,岳青家在哪里?”阿芬拉住其中一个人问。
那个肤色黝黑的大哥转过脸来,瞪着眼睛看着阿芬,好一会才说:“你找岳青?呐,他在车上。”
阿芬往车上看去,只见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正在驾驶室里把着方向盘,在人们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倒车。他细长的眼微眯着,透出一股认真沉着,不时转头看着车后。
卡车停置妥当后,岳青从驾驶室跳了下来。他身材高挑清瘦,穿一件得体合身的白衬衫,牛仔裤,袖子被挽到了腕上,显出一派斯文利落。
阿芬的心“砰”地重重一跳,那血就朝浑身的脉络涌去,渐渐涌上脸颊,一股烫热仿佛把耳根都烧了起来。她的目光,忍不住从他的脸落到他的肩,又落到他青筋爆起的手臂上,接着,不安地绞起了衣角。她从未想到,岳青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
“岳青,找你的!你小子,深藏不露啊!”肤色黝黑的大哥走上前,在岳青身上擂了一拳,看了看阿芬。
岳青的视线跟了过来,愣了一下,直直地盯着阿芬,嘴角一点一点地上扬,咧开,目光也炽热起来。阿芬望了他一眼,觉得脸越发烧得厉害,便把视线一点一点地下垂,紧紧盯住自已的脚尖。
“岳青,不给我们介绍下嫂子?”周围的人起哄道。
岳青眼里笑意更浓,走过来拉住阿芬的手,把她带回了家。
两个人的组合并没有受到双方家长的阻拦。
结婚那天,阿芬打扮得花枝招展,眼里熠熠生辉,焕发了从未有过的青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噼噼叭叭的鞭炮声让灯草坳都惊醒了过来,一座座连着的山的回声,传递着灯草坳人们的喜悦。
晚上,低矮狭窄的新房里,灯光昏暗,新买的家具还散发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墙上贴的画里,一个胖嘟嘟的娃娃笑得满下巴口水。岳青啪一声,拉灭屋里的电灯,黑夜立刻把屋里的角角落落占满。
阿芬躺在岳青的怀里,闭上眼睛。她感觉到岳青的脸在向她靠近,他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一头野兽发起进攻前的隐忍,那双青筋爆起的手箍住了她的身子,越收越紧,一股男性雄浑的气息渐渐把她包围,像一座山,一湖沉重的水,直把她往床板里压。阿芬感觉到身子被他压扁了,揉碎了,从那被揉碎、被压扁的五脏中,升起一点火苗,晃晃悠悠,飘飘渺渺。她忍不住“嗯”一声,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肩……
阿芬终于尝到了幸福的味道。她满足地窝在男人怀里,嘴角含笑沉沉睡去。
迟来的一弯勾月爬上树梢,洒下些模糊斑驳的光亮,从木栏窗缝里偷偷溜进来,稀释了黑夜的浓稠。
三
想起以前和岳青初见的日子,阿芬咧开嘴角,绽开一个苦涩的笑。现在她才知道,当爱情被柴米油盐磨光的时候,生活已没有了任何色彩,剩下的只是像一头老牛一样日复一日地劳作,把土地翻来翻去地磨着光阴。
阿芬记得,那天吃完她的喜酒后,她把阿妈送到村口时,阿妈曾忧心忡忡地环顾着灯草坳说:“我的儿,你和他才处了这么几天,就这么放心跟他过一辈子吗?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也没摸清楚,万一……唉,算了,都结婚了,妈就不多说了。你看这地方那么偏僻,活计一定很繁难,他家又只有一个儿子,你公公婆婆看起来都不是好侍候的人,以后遇到难事了,谁能帮得了你呢?”
对阿妈的担心,阿芬只是扑哧一笑。沉浸在爱情中的阿芬觉得,只要有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何况只是田里的这些死活计?她从小就不是个娇气的人!她拍着胸脯安慰说:“阿妈,放心吧!这些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而且,岳青也打算辞去工作,回来和我一起务农,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
看着一脸坚定的阿芬,阿妈不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去时,眼里还是有着掩饰不住的担忧。那时的阿芬以为,那不过是为人母的瞎操心罢了,谁知道,阿妈眼里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岳青自从回家务农后,就渐渐暴露了懒惰的本性。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起,就算勉强跟着阿芬下地干活,那拿惯了螺丝笔的手也握不住锄头了,不到一会儿就嚷累,锄头一丢睡到田头树荫下,直到阿芬快要收工了,才爬起来装摸作样锄几下。
公公在附近山上的花婆庙里当班,负责打扫卫生,给花婆添加香油,每天下山,都拎着一袋别人留下的供品,一脸得意地晃着回来。袋子里杂七杂八,多是些沾了香灰的饼干、蔫了的苹果之类,如果放在城里,多半是丢在垃圾筒里的东西,但在这偏僻的山村,这点“福利”也让村民眼红不已。一路回来,这袋“美味佳肴”上粘了不少人的眼珠子和口水,也把公公的得意洒了一路。
“假如是嫁到别家,你还想有这么好的日子吗?你连糖果的味儿都闻不着!”每天晚上,公公都喝着米酒,咂着嘴巴说同样的话,末了语重心长地说:“小芬,你该知足了!我儿子虽不是什么人才,放在人堆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配你足足有余了!”
婆婆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附合着男人点着头,眼里流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
面对这两人的一唱一和,阿芬一般是笑笑,低头不语。她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嫁到岳家,算是她阿芬上辈子积了德了,在这个家要想过好日子,就得多付出点,最好把家里的活计、地里的活计全都包了!这才是公婆心里的想头。
她后来所经历的磨难,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所幸,守得云开见月明,让人欣慰。
丈夫的出走赌博是人性的放纵,而他的回归却显突兀,之前的铺垫未见线索。当然,悲剧的结局是警世,光明的结尾则是信念。否极泰来,已经到了最困难的时候,命运还能奈我何?
随玉的语言能力是娴熟的,构造故事能力经常也是很强的,只是欠缺一点点稳定。
随玉大才女语言能力超强,环境描写与人物细节刻画非常出彩。我一般看小说大段的环境描写都呼噜而过,可你开篇环境描写就吸引我看了又看。膜拜,学习!可学之处多又多,青青言语干涩,不多赘述。
问好青青,我们一起学习加油!
谢谢蓝蓝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