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我说我生在自由开明的新社会，未来人笑了，古人也笑了……
　　
　　 天色见黑时分，唐家村村头忽然被堵了，黑压压的路口人头攒动，一片嘈杂的争执声和吵闹声。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一定要挡住他们！”
　　 远远的还有正在赶来的村民像警觉的公鹅一样伸长脖子大声叫喊。被堵在村口的是一辆没披挂任何标志的灵车，多亏唐二狗信息灵通及时通风报信，全村人及时出动阻拦，灵车才没能借着夜色悄悄进村。
　　 那是一辆玻璃贴着黑膜的面包车，车上坐着三个人，有唐四平，唐四平她爸和骨灰盒里的唐四平他姐。唐家人此行意图很明显，就是想悄悄把刚刚去世的四平他三姐葬在本村的土地上。
　　 可是，这是千百年的族规绝对不允许的。人群中有各种反对的声音在混乱地叫嚣：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绝对不许葬在本村！”
　　 “她户口早已迁走多年，已经不算本村人。”
　　 “她应该葬到婆家去！”
　　 “她不是被抱养了吗？葬到养父母村去呀！”
　　 “日后她的儿女每年来修坟挂山，会把本村风水带走的。”
　　 “那样死的不吉利，日后恐怕会找替身……”还有一个压低了的声音钻进人们耳朵。
　　 四平姐名叫三顺，确实在上大学时户口就已转走，随后村子收回了属于她名分的土地。虽说小时候被抱养过，可她长大出嫁了，按照传统确实只能算夫家村子的人。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她真的不再是本村人，族人有充足的理由不接受她“回乡”，更别说非正常死亡了！
　　 三顺是唐家第三个女儿。当年出生时正值兴起计划生育初始，到处像搞运动一样轰轰烈烈。违反政策抓去结扎的、抄家的、罚款的、拆房子的各种激烈的做法都有，只为达到一个目的---一夜之间把你打入贫困线以下。三顺已有两个姐姐，这样的农村家庭在如此凛冽的气候下冒险生第三胎，可想而知父母的目的，就是想要一个儿子。
　　 可是不争气的三顺偏偏是个女儿，而且是个“骗”得生命的女儿。三顺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尽托梦母亲男胎征兆，骗得母亲一直留着当男胎养，在物质那么匮乏的情况下还买了一些营养品补胎。一直到落地的时候“骗局”才被揭穿。
　　 “我当时一看，就气饱了！”这是三顺母亲亲口说的话。因为在三顺出生前三个月，同村一户人家刚刚生了一对男孩双胞胎，对比之下母亲能不气吗？何况寄予了那么大的期望。
　　 就这样，三顺骗来了半条命。为什么说这是半条命呢？这是因为旧时农村一般不去医院生小孩，所以刚落地的小孩是可以“自行处置”的。可以送人、可以扔掉、可以处死、可以让它自生自灭，只要做得稍微隐蔽一些、人性一些，没有人会说什么。至于法律，对不起，这条新生命还没在那边挂号。在农村生活中，舆论比法律重要。
　　 某村某家在生了一个女儿之后，连续处置了好几个女孩最后才生到一个男孩。某村某家在生下先天残疾的小孩后就让他自行夭折了。这种事例时有听说。“夭折”的婴儿会被妥妥地穿戴，妥妥地装箱，妥妥地掩埋，不过不会做坟。
　　 当时的三顺就是徘徊在这种命运的边缘。幸好父亲一句“你们不要我要吧！”将她留了下来。母亲已经嘱咐接生婆将她就地闷死，接生婆正在犹豫。在这个当口，父亲一句话给了她另外半条命，这样三顺就被按照排行取名三顺，正式成为了一个人。
　　 正式在人间入册之后，三顺的命运也并没有平顺起来。首先，月子里的母亲受不了别人“断子绝孙”的谩骂，内忧外气，患了产后抑郁症，一度精神失常。把三顺脸朝下放在床底下哭，自己赤着身子在田野里游荡。好的是母亲及时被治好了，能像常人一样生活做事。村里顾及她母亲的病，仅仅实施了罚款和抄家，没有强行结扎。
　　 三顺6岁多的时候，母亲拼着高龄终于生了一个弟弟，不过因为大出血搭上了她自己的性命。这时三顺爸爸面临一人带4个孩子的窘境，无奈在亲戚的劝说下，将当初自己主张留下的三顺送人抱养了。
　　 没办法，女孩只有她最小，男孩要留着养老送终传宗接代。看着带着小包袱被领走的三顺，三顺爸爸很难过，转身眼泪扑扑而下。实在没办法，负担太重了，让她去讨自己的生路。
　　 才入校堂门的三顺表现出天资聪慧，擅长读书。养父母家有两个儿子，说是想抱养三顺做女儿，承诺好好供她上学。可是在三顺10岁那年，养父母却违背诺言让她辍学了。这时本来就愧疚难过的三顺爸爸耐不住了，凑了一些抚养费将三顺又接了回来，一直艰难地继续供她上学。就这样，三顺依靠上学挣得了一个饭碗，总算没有辜负父亲的辛苦付出。
　　 几年后，三顺出嫁了。夫婿家也是农村苦读出去的农村贫寒家庭，在当初看来也算“门当户对”。结婚时一共花婆家3000块钱，最后还被婆婆要去了1000块三顺端茶的礼钱，实际只花2000。那是真正意义上的裸婚，连新房都没有，仅仅是过了一下客，礼金对付酒席钱。
　　 可是，事情并没有朝喜剧的方向发展。婚后夫家日渐发达，而三顺却一直生不好孩子。就这样在婆家冷言冷语中熬过几年后，三顺才生了一个女儿。婆家是极其封建的农村家庭，生孩子刚刚出院的三顺就被婆婆以出院日期不吉利为由骂得狗血淋头。最后实在憋不住了的婆婆一“刀”点题：“你要是不再生个儿子就给我滚！”
　　 三年后，三顺又生了第二胎，可是还是女儿。至此，婆婆已经忍无可忍，谩骂和羞辱成为家常便饭。
　　 “你个坏女人，生不出儿子的卑贱东西！”
　　 “你个没人要的东西！6岁就嫁人还嫁不出去，被婆家退货！”
　　 “没人要的祸害精！你自己娘家都不要你！”
　　 “你个丑八怪，你看看你脸皮上的黑斑、皱纹，又老又丑的垃圾！”
　　 三天两头的羞辱像一把把刀子一样戳着三顺的心。三顺的心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可是顾及年幼的小孩一直忍耐。三顺命运坎坷，平顺的唯有性子。这一点随了她爸爸，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是这样的忍让并没有赢得婆家的怜惜，反而是放纵了施害者的惯性。
　　 婚前表现得谦逊和情的夫婿，在婚后几年也一步步表现出暴虐的本性，一次次的因为诸如孩子感冒、做事疏忽、沟通失误等琐事对三顺大打出手。曾因为孩子咳嗽打到三顺一个耳朵失聪；曾因为孩子衣服汗湿了将三顺打倒在地一顿猛踹；甚至多次拿菜刀要砍她，房门被砍得稀烂……三顺在冷热交加的暴力中煎熬，甚至怀孕时都不能幸免。
　　 对身体和心理的频繁伤害激发了三顺懦弱下的自尊和倔强，三顺始终拒绝求饶。三顺越不求饶，打骂就越是严重。夫家的哲学就是要把媳妇骂到顺毛顺刺、打到服服帖帖。遗传和修养决定了三顺绝不会变成和施害者一样的人，她只是越来越沉默了。特别是在家里，简直像哑巴一样过着日子。如此几年之后，终于出事了。
　　 弹簧受力已经超过了弹性限度，在又一次殴打之后，三顺跳楼自杀了！年仅38岁。死前留下遗书：绝对不要葬在夫家！所以，才有了文中开头的一幕。
　　 失去女儿的父亲万分痛心，向村人说明原委，求村人谅解。
　　 “可怜是可怜，可也不能坏了千百年的规矩！”村人寸步不让。灵车一直僵持在村口，一夜一天了，村人轮班把守。
　　 “看在三顺在这里出生的份上；看在村里修祠堂三顺还远道回来送礼的份上；看在三顺对故乡眷恋的份上；……你们通融一下，行吗？”
　　 “我们不葬祖坟山，连野坟山也不葬，就葬在自家菜地里行吗？”老父亲低声下气向村人求情。
　　 “此村的女儿多了去了，送贺礼的也多了去了！再说了，女儿从来就不兴入祖坟、入族谱。至于祖坟山野坟山都是村子的地！你家菜地也是村子的地！”村人没有一丝通融的余地。
　　 无奈老父亲只有去向思想相对开明的支书求援。
　　 “没门！规矩已有千百年，请问你支书当了几年？”村中顽固的长者反击一问，支书也退却了。
　　 “好吧，好吧，我们运走。”三顺父亲老泪纵横。在村口磨了一天一夜的灵车在第二个擦黑的夜晚还是掉头开走了，村人散去。
　　 “爸爸，第二个方案？”灵车里，四平小声简略地请示父亲，父亲轻轻点了一下头。灵车并没有往三顺夫家村子开去，更不会往养父母村子开去，灵车开往了村子小河的上游。
　　 在无人无村的山野，在漆黑的夜晚里，三顺的骨灰在父亲温暖的大手中一把一把撒进小河……这是她自己的遗愿，如果村人实在不让下葬……这条无数次出现在三顺梦中的故乡小河，汇集了故乡青山清冽甘甜的泉水，带着三顺，一路欢快叮咛地从唐家村蜿蜒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