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工人村还没有楼房，最好的房子是那种红瓦蓝砖的瓦房，就是这样的瓦房全工人村也不多，顶多也就有个十几排，其它都是一排一排的圆顶平房，大家管这种园顶平房叫圆房。红瓦房矿长或科长住的较多，要不就是机关一些有头有脸的人住。工人都是住圆房，当然，也有井下的班队长、区长也住圆房。
　　 我们家住的就是圆房。一排圆房有八间，一般都住四户人家，每户两间，而且都在自己房前垒一个小院，小院不统一，有高有低，有用捡来的半截砖头垒的，有用草和泥垛的，这样的院墙一般都不高，站在墙外边能看见院里头，这就算一户人家。我们那排圆房没有住四户而是住了三户，我家，黄叔叔家，还有一个副矿长家，我们和黄叔叔家都是住两间，副矿长家住四间，听大人们说，这副矿长是新来的，因工人村没有了瓦房，就临时给了他圆房，虽然他没住上瓦房，不过住圆房他也不吃亏，矿上多给了他两间，这样他一家就住四间，也算把他副矿长的地位显了出来。
　　 副矿长跟我们就是不一样，我们的小院墙，都是用捡来的半截砖头垒的，院门也是用几根棍子捆帮成一个栅栏，看起来跟个羊圈差不多。副矿长跟我们做邻居，公家很快就给他用新蓝砖垒起了一个很高的大院子，又给他安上个红漆大铁门，光看人家那院墙和大铁门，就知道这人家不一般。副矿长上下班是坐小吉普，下班回来一进自己的院子，就咣的一声把大铁门关了，基本上不跟我们家和黄叔叔家来往。这样我们这一排圆房，看起来住着三户人家，实际上就我们和黄叔叔两家。
　　 我爹是工人，要说黄叔叔也是工人，但人家是看门岗的，看门岗归矿警卫队管，这就不一样了，好像身份地位比我爹要高很多。我爹是个掘进工，属于下井的，当地人管下井的叫煤黑子，这称号很是叫人瞧不起。黄叔叔是警卫队的，又是地面工作，从地位上说，自然比我爹高一些。黄叔叔的地位高，他的老婆女儿地位随着就也高，他老婆长得很丰满，丰乳肥臀的，说话声也大，跟喊差不多，咋咋呼呼的，只要黄叔叔在我家门前站着，她就在院子里大声喊：“老黄啊，中邪了？快回来！”那声音听起来很叫人心里不舒服。黄叔叔的老婆看不起我们家，嫌我们家穷，更嫌我爹是下井的，基本上不怎么跟我们家里人说话。黄叔叔有个女儿，叫黄媛媛，黄媛媛人长得又白又好看，像个瓷娃娃，她还跟我是同学。可由于我们两家的地位有那么点悬殊，黄媛媛也看不起我，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有几次我跟黄媛媛说话，可黄媛媛不理我。我心想，不理我就别理我，你傲气，我也不比你矮半截，从那以后，我看见黄媛媛就跟看见一根木头似的，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
　　 有一阵子学校叫上夜自习，学校离家远，建在半山坡，放学回家全班就我跟黄媛媛是一路，天黑、路又不好走，沟沟坎坎的，听大人说这山上还有土豹子，长得像个牛犊子，眼睛明晃晃地像两个大灯泡，嘴巴张开差不多有盆那么大，可凶了。所以下了夜自习，同学都是结伴回家，没有一个人敢走夜路的。黄媛媛平时不理我，我也无视她，下夜自习后，我看见她站在学校门口不敢走，一直看着我，那意思好像是想叫我跟她作伴走，但她端着架子又不肯跟我说，我也就当没看见，撒丫子就自个颠了，最后，学校里只剩下黄媛媛一个人，她只好等家里人来接她。从那时起，黄媛媛就更恨我了，我心想，恨我就恨我，反正我也不求你。
　　 2
　　 黄媛媛不跟我说话，但黄媛媛爹可跟我说话，他见面就骂我：“小兔崽子，看见老子也不吭声，从小就是个大尾巴狼！”开始我不知道他为啥骂我，我就跟娘说：“娘，黄叔叔骂我？”
　　 娘笑笑说：“没事，黄叔叔跟你逗着玩儿呢，你是小孩子，以后见了黄叔叔要先打招呼，问黄叔叔好！”
　　 我说：“娘，我知道了。”
　　 黄叔叔不但跟我说话，他见了我娘更愿意跟我娘说话，他每次都嬉皮笑脸地跟娘说：“嫂子，我哥下班了没？”
　　 我娘说：“下班了，上夜班在家睡觉呢！”
　　 黄叔叔就又嬉皮笑脸地说：“嫂子，我哥回家是不是先敲敲门，然后才进家？”
　　 我娘知道黄叔叔又耍坏，就说：“谁不敲门能进家，你不敲门你媳妇就给你开门啊？那不见鬼了？”
　　 黄叔叔就高兴地哈哈哈地大笑一阵子，然后说：“反正我哥肉得很！”
　　 有一次黄叔叔又跟我娘这样说，谁知他刚说完，我爹就拉开栅栏出来了，笑着说：“你才是个肉头呢？你摸摸你头上有多少肉？”
　　 黄叔叔见我爹还嘴，一把拽住我爹胳膊，笑着用手抹几下我爹的脖颈子，说：“看谁肉！”抹完脖颈子，哈哈哈地笑着就走了。
　　 黄叔叔不但跟我娘说话，他还跟我的小外甥说话，见我娘领着我的两个小外甥在院里玩，他就哈哈哈地过来逗，我大外甥五岁，小外甥二岁，黄叔叔指着我娘对大外甥说：“孩子，叫兽妈？叫兽妈？”意思是我娘看着的是两个小野兽。
　　 我大外甥不懂啥意思，就跟他大吵：“你是大兽妈！”大外甥跟黄叔叔吵，小外甥也学着大外甥吵，歪着头冲着黄叔叔也说：“大兽妈！大兽妈！”我爹在一旁蹲着抽烟，一听两个外甥跟黄叔叔吵，高兴地对外甥说：“不要叫黄老爷兽妈？叫黄老爷大黄狗！”
　　 这样，两个外甥就一起喊：“黄老爷，大黄狗，大黄狗！”
　　 黄叔叔一听我爹这样教孩子，他一下就恼了，说：“你个大闷蛋，敢教小孩子骂我！”说罢气哼哼地就走了。
　　 3
　　 那时家家户户都在打家具，好木头不好找，也买不起，我爹就从山里买了一些朽树杆，从里边捡一些能用的木料，打了两个木柜子，好赖能放些东西在里边，还做了一个吃饭的小圆桌，我特别喜欢那个小圆桌，下学回来我就在小园桌上写作业。别看做了柜子和小饭桌，可我娘还想要两样家具，娘说：“要是再有一个一头沉的写字台和两把椅子就好了，这样房子就不空了，来个人也有地方坐！”
　　 我爹说：“木头不好找，刚打了柜子和饭桌，以后再说吧？”
　　 我娘说：“人家老黄家就刚做了一个一头沉的写字台，两边放上两把椅子，可好看了！”
　　 爹说：“现在好木头可贵了，咱买不起，去山里买那朽木头，我都挑了无数遍了，再也挑不出能打家具的木头了！”
　　 娘看爹为难，就说：“那就以后再说吧，反正也不当紧用。”娘说完这话，这事儿也就放下了，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一头沉带抽屉的写字台，更没有提那椅子。
　　 过了两天，我爹在院里蹲着抽烟，我娘看着我的两个外甥在门口玩，这时矿上的卡车嗡嗡地开到房头齐停下了，从车上下来几个人，打开车帮，往下边扔了八九根三米多长的红松木。
　　 “呀，这好的红松木，打家具可是好木料！”娘有些羡慕地说。
　　 “领着孩子快回去？不要站在这里看！”爹吵着娘说。
　　 黄叔叔看见大卡车上往下卸木头也过来了，用手拍了拍红松木，说：“嘿，这红松木真好，东北过来的，多鲜亮，红树皮，白木头，这要破开料准是好板子！”然后他嘴里啧啧两声又说：“人家买的木料就是好！”
　　 我爹没说话，爹是掘进工，他在井下使柱下梁一天不知用多少这样的红松木，他知道这准是矿上的木头，笑着说：“嗯，是不错。”说罢，就回家去了。
　　 那一段日子，只听副矿长家里每天用木匠，不是刺啦刺啦地锯木头，就是嚓嚓嚓的刨板子，半个月后，那八九根木头就没了。
　　 木头没有了，人家副矿长每天关着大铁门，谁也没进去看过。
　　 4
　　 黄叔叔在矿上站门岗，他每天两只眼盯着出去的人看，生怕一时没看好，谁拿了公家的东西。有时他上夜班，别人上夜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都偷偷地眯瞪会儿，可黄叔叔他整夜不合眼，在门岗的小屋里关着灯坐着，工人经过门岗时，只要你留意，你就能隔窗看见黑乎乎的门岗小屋里，有两只像狼眼一样亮的东西，一眨不眨地向外看，这时你可千万别大意，千万别拿公家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烧柴的小木棍，一块烧火的煤坷垃，如果你以为门岗的人睡了，那你就大错了，当你刚要出厂门，黄叔叔刺溜就出来了，他拦住你厉声喝道：“站住，把东西倒到门岗上去！”
　　 他这一大声咋呼，你就害怕了，轻者让你把布兜里的煤块倒到门岗旁的杂物上，重者就打电话把你弄到警卫队去，当然了，叫你把东西倒到门岗上最好，他没脸没鼻子地训你一顿，训完后就叫你走了。要是把你弄到警卫队，那罪就不好受了。警卫队队长姓姜，人称姜二杆子，打人有一绝，他不动电棒，也不使棍子，就是拿一双吃饭的筷子，让你伸出十个手指头来，他就使劲敲你的手指头，再不就敲你耳朵，别看这筷子小，凡是领教过的人都害怕，那筷子敲得你手指头生疼，疼还不叫你抽回去，更不许你大声喊叫，要是你疼得受不了抽回去了手，或者喊出了声，他敲得你就更狠，直到他敲你敲累了，他才把你铐到篮球架子上，一铐就是一整夜。他这一手很厉害，别说人害怕，就连警卫队养的那条大狼狗也害怕，一见姜二杆子手里的筷子，就吓得夹住尾巴灰溜溜地直叫唤。
　　 黄叔叔由于经常能抓住拿矿上东西的工人，扣下的赃物越来越多，把门岗旁堆得像个废品收购站，煤坷垃，唐材棍，破木头箱，黑木头板，旧窗户框，旧窗玻璃，废纸被子，洋铁片子，玻璃瓶子以及铁丝、铁块等物品，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这些赃物是卡下了，人也挨训的挨训，打手的打手，铐篮球架子的铐篮球架子，可是那些卡下的东西没人管，成年四季像垃圾一样堆在门岗旁，一到夏天老远就闻得臭烘烘的，招来的苍蝇蚊子一蛋一蛋的。
　　 工人怕黄叔叔，暗地里送他绰号叫老黄狗，意思是他看门好、太厉害，谁都害怕他。
　　 那一次我爹下夜班，快走到门岗时，见大卡车拉着冒尖的一车煤往外走，经过一个坑洼地时，撒落了一地好煤块，爹看着明晃晃的煤坷垃，心里好喜欢，心想，不捡起来太可惜！就掏出了一个旧书包，下腰捡了一书包，捡着捡着就到了门岗，黄叔叔就从门岗屋刺溜一下出来了，大声喊着说：“好啊，你偷煤，倒到门岗去？！”
　　 我爹一看是老黄，笑着说：“刚才那卡车上掉的，明晃晃的煤坷垃扔了怪可惜！”
　　 黄叔叔脸一黑，说：“厂里东西多着呢，你都去捡了吧？不老实！”
　　 我爹说：“嗨，不让捡我倒到门岗就是了，咋就不老实？”
　　 黄叔叔脸往下一抹拉，说：“嘿，还顶嘴？”说着就到门岗里跟警卫队打了电话，警卫队立刻来了两个人，拧着爹的胳膊把爹抓走了。
　　 5
　　 警卫队把爹抓走了，娘在家等爹回来，一等没有回来，二等还是没有回来，等的心里直害怕，心里想，爹上夜班平时早就回来了，今个咋都晌午了还没回到家？心里不断打着鼓，害怕爹在井下出啥事儿。
　　 这时，黄叔叔睡了一觉起来在院里瞎转悠，看见我娘说：“我哥回来了没有？”
　　 我娘心焦地说：“没有哇，也不知道这是咋的了，平时早早就到家了，今天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黄叔叔嘿嘿坏笑两声说：“嫂子，别等了，我哥被警卫队抓走了！”
　　 我娘一听就吓傻了，赶忙说：“他黄叔，那是咋回事儿？他一不偷，二不抢，咋就叫警卫队抓走了？”
　　 黄叔叔一黑脸，说：“他咋不偷啊？他偷矿上的煤坷垃，叫我卡住了！”
　　 我娘就问：“我家他爹偷矿上多少煤坷垃？”
　　 黄叔叔说：“倒也不多，就一破书包。”
　　 我娘说：“一破书包煤坷垃值几个钱，你也至于把他弄到警卫队？”
　　 黄叔叔很严厉地对娘说：“我看门岗就是这，哪怕是个钉，也是矿上的，矿上的东西就是一分钱也不能偷！
　　 我娘瞪了黄叔叔一眼，说：“你真是，亏得我们还是邻居呢！”说罢，我娘领着两个外甥回家了。
　　 7
　　 中午我放学回家，我看见娘在屋里坐着哭，就问：“娘，你哭啥？”
　　 娘说：“你爹在矿上偷了人家一书包煤坷垃，叫你黄叔叔逮住了，现在扣在警卫队，我做好了饭，你爹上了一夜班，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你快给你爹送去吧！”
　　 我一听是黄叔叔把爹卡住的，心里就往上直冒火，还邻居呢，不认人，什么时候犯到我手里，我非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不可。这样想着，我拿了馒头和一盒饭就去了矿上。
　　 到了矿上警卫队，门口有人站岗不叫我进去，我说我是给我爹送饭的，那人看我是个小孩子，就领我进去了，把我领到了一个小黑屋，黑屋的窗户上都是铁棍子，里边就有一张床，什么也没有，我看见爹在那床角上蹲着，爹见我来了，也没站起来，蹲着对我说：“孩子，谁叫你来的？”
　　 我说：“我娘叫我来给你送饭的。”
　　 爹一辈子胆小，一进警卫队，就吓得浑身打哆嗦，说：“你拿回去吧，爹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我说：“爹，你一夜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不吃东西咋行啊？”
　　 这时，那个警卫队的人对我说：“小孩，把吃的放这里快走吧，别叫队长看见了？”
　　 爹有些颤抖地说：“你快回家吧，跟你娘说，爹没事儿，别叫你娘担心啊？”
　　 我哭了，看看爹那吓得发黄的脸，我说：“嗯，知道了。”说完我就回家了。